赫勒敦这个老小子,从来都是巧言令色。陀阇迦暗想着,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什么叫做两全其美,不得罪?”跪在赫勒敦旁边的塔卡尔用肘子碰碰其胳膊,疑惑地发问。“傻子。”赫勒敦瞪他一眼,小声骂道:“别忘了整个楼兰国至少有七成财富是粟特人创造的,岂能贸然得罪他们?”
“粟特人为楼兰创造财富是事实,”扎马勒主动发表自己的看法:“拜火教侵蚀吐火罗人的信仰也是事实,臣认为赫勒敦亲王所言极是,国王确实应该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不得罪粟特人又能巩固佛家在无可撼动的统治地位。”居高临下的陀阇迦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无意发现少了几个人,库尔班,索芒和童格罗迦等重要近亲均未在其中?“好吧。你们的意向,本王知道了。”陀阇迦说:“你们都回去吧。本王定会妥善处置。”
“最近,王族成员在三间房闹得很凶。”库尔班双手背后,在发妻希玛妮面前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地说:“你也知道是因为公主推行拜火教的缘故。”“还不是因为这事,惹得太后大发雷霆,”希玛妮坐在地台上双手托着脸,六神无主道:“把我叫过去臭骂了一顿。”
“你肯定是在那个老妇人面前夸口,要去劝说公主了?”库尔班嘿嘿地笑两笑,毕竟对妻子的秉性了如指掌。“我倒是想啊,”希玛妮含糊地说:“可我想不出来该怎么和她说……”“既然想不出来就不要贸然前去,王妃。”库尔班收敛了笑,一脸严肃地说:“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公主推行拜火教的目的并不单纯。她或许揣着某种有不可告人的野心也不一定。”
“野心?哼。”希玛妮苦笑道:“这孩子从小受粟特人扶养熏陶,思想做法自然和吐火罗人不同。她的野心也不过是扩充楼兰国内的拜火教信徒人数?”“楼兰国内一万多口人,”库尔班反问妻子:“如果皈依拜火教的信徒超过半数,你知道将意味着什么吗?”
“方才外面都传来消息了,”希玛妮说:“华光寺内一座佛堂出现异象,又是流血又是冒烟,高僧说佛祖在发怒。”“国王作为奉法者如果不重视这事,楼兰必遭天谴!”
“遭天谴是一回事。”库尔班摇摇头:“楼兰人恐怕还要面临更大的麻烦。”希玛妮好奇地问何为更大的麻烦?“粟特人生性自负自私,极端且残忍。只看重自己的文化信仰,只愿意活在属于自己的单独封闭的圈子里,西域各国的粟特人都是这样——完全与其所属国种族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你看看我们的公主,刚回宫那阵太后让她学吐火罗人的礼仪,结果她死活也学不成,直到现在还处处以粟特人自居。”
希玛妮问:“那又如何。”“粟特人之所以给楼兰人留下自负自私极端残忍的印象,源于昔日外敌攻城的时候,”库尔班接下来的话让她心惊肉跳:“他们为了不让女眷落入敌手,狠心让她们自尽或亲手杀死她们。你也许有见过异教徒女子嫁给粟特人,但你有见过异教徒娶粟特女子为妻吗?没有吧。粟特女人绝对不会被允许嫁给异教徒。”“如果皈依拜火教的信徒超过半数而且以后再遇到外敌攻城的话……那么将有数不清的女子要为守节丢掉性命。”
“这,”希玛妮结结巴巴道:“这就是王族反对推行拜火教的缘故?”“你觉得呢?王族会在乎这个?”库尔班冷笑道:“粟特文化除了拜火教还有一个特点,即男女地位相当。女人可以做官,可以和男人平分家产。这种做法与吐火罗人相违背,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认同。”
“啊,库尔班!”希玛妮脑子蓦地激灵,终于明白丈夫此前暗指“野心”的真实含义:“该不会黎帕那她有觊觎王位之心?”“我不知她的真实想法,也只能怀疑。”库尔班深深吸了一口气,“楼兰平民女子不能继承家产,唯王族女子稍微有点特权罢了。”
“参照王室法典规定王族男子享有优先继承权,深究起来其实存在很大破绽。”“至少并没有否定女子的王位继承权,女子继承王位的顺序被安排在同族男子之后,也就是说,只有男嗣断绝,实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库尔班说到这里渐渐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真的是很大的破绽啊。”
希玛妮怔怔地看着库尔班:“所以?王亲国戚统统跑去阖宫跪求国王,为的就是这个?黎帕那就算真有觊觎王位的野心,也不见得就能如愿以偿啊。”
“公主回宫之后引发这么多事情。”库尔班回想宴会上藏在骆驼肚里的无头鸡以及黎帕那当众的面摔碗撒汤的场景,“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孩子非同寻常!她禀性极端还很偏激。”“通常而言秉性偏激之人都过分自负,即便犯错也拒绝承认错误,只会归咎于他人,永远认为自己做法正确,好记仇好报仇,对他人过错绝不宽容。”
“她总是喜欢脱离实际地争辩与敌对,固执地追求个人不够合理的权利或利益,总是忽视或否定与自己想法不相符合的客观证据同时别人也很难以说理或用事实来改变其想法,”库尔班根据自身多年的阅人经验,精妙地作出对黎帕那的评价:“也许她还特别多疑,常常将周围事物为理解为或符合或不符合实际情况的阴谋。”“索芒不是说过吗,她如果是王子,我们的处境,乃至楼兰人的处境,就没有这么被动了。”
希玛妮沉默许久,“明白了。你今日不去阖宫跪求国王的原因。”库尔班耸耸肩回答,“你是公主的姨母,我和她也算近亲,有这一层关系,去了反而左右为难,干脆还是不去掺和的好。”“不光我,听闻索芒和童格罗迦也没去。”
希玛妮惊讶道:“索芒也没去?”
库尔班说:“我都不好掺和,他这个亲舅父就更不好掺和了。”“至于童格罗迦嘛,宫里人人都知道他迟早要与国王结亲的,他当然不能,也不敢去掺和。”
“亲王,王妃。”管家踏入厅堂禀告:“索芒亲王来了。”“呵呵。他来得正好。”库尔班转过身转过身望着管家说:“快,有请。”
陀阇迦回到寝宫就坐在地台上弓着腰,双肘撑着膝盖,沉默不语。他单独回想刚才所经历的种种,“国王是一个明白人,相信佛祖突然发怒的原因不用老衲多说。请国王好自为之吧。”
“……天香长公主近日以来在国内大力推行异教的缘故,触怒佛祖。”“臣等希望国王及时出手阻止异教的肆虐与蔓延,平息佛祖的怒火”
“臣认为,国王应当就此事与天香长公主详细长谈……臣认为只有弄清楚天香长公主大力推行拜火教的真实想法,才便于国王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既不得罪粟特人,又能巩固佛家在楼兰无可撼动的统治地位。”
“孩子。”陀阇迦尤其想起那日夜晚与黎帕那的秘密对谈:“你怎么活下来的?”当时他问这句话时声音在发抖,他的内心是极度震撼,没想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背后居然隐藏着如此惨痛的秘密。黎帕那!我的可怜的孩子!你有何过错,还有我的百姓们,你们又有何过错,让匈奴人非要酿出这一桩如此惨绝人寰的惨剧?
“我也不知道。”黎帕那从头至尾都很淡定连一颗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当我的头撞在石头上的那一刻,我以为我会死……可我没有。我拖着一个没有灵魂的空躯壳像鬼一样在荒郊野外游荡……直到遇见高僧。……”
“父王,你知道吗。曾经,我特别特别地恨你!”“当你的臣民百姓在你的国土上被匈奴人杀戮时候,你在做些什么?你正在宠幸一个匈奴的女人!你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对臣民百姓的苦难一无所知,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忍啊!”
陀阇迦还想起斯忒妲临终前用尽其全身气力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不放,断断续续说话,留下最后遗言的情形:“有人要害我……”
“国王?”古里甲眼见陀阇迦呆坐许久都不动弹,出于担心便小声提醒:“你怎么了?”“噢。”陀阇迦回过神抬头看着国相:“本王在想一些事。”顿了顿,接着说:“本王早前审问易德里斯时,对天香长公主说话的语气是不是重了一点?”“呵呵。”古里甲笑道:“以老臣看来,并非。难道,国王认为自己说话的语气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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