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彻底说不出话了。
“昨夜朕被国事拖身,因此抽不出时间赴宴,忙昏了头。也怪朕未及时告知传话公公向您说一声,”墨承意两指捏着青梅果核,后觉无趣,稍一用力,便碎为齑粉散在他指间。他又拣了颗梅子,放在唇边吹了吹,道,“还请皇祖母勿怪。”
这话尾音如深冬寒冰,听起来不像是来请罪的,倒像是来取她狗头的。
孟雁端着茶盏的手都有些不稳当。
墨承意没去碰那盏绿茶,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将青梅握于掌中,起身行礼:“如此。无事的话,朕便先走了。”
他是真的万分火急,特别想走,真是恨不得给自己脚下拴个滑板飞着走。
以后若非逼不得还是少来安宁殿吧。墨承意不待对方应话便走出殿门,望着绿浓荫雅一片竹林心道。批奏折虽累了些,但他就算是宁愿这般倦疲,也不愿被说亲。
墨承意低头,注视那倒退往后的御道,忽然顿了步子,抬头看着殿外的无延璨顶。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道,飞絮蒙蒙。
柳絮宛若深冬清雪,翩翩袭来,落在湖岸迎春草枝繁花密,缀满柔白。
玄羽鸟扑翅破碧柳帘栊,白纱曼曼,钻进柳垂泽怀里,提嗓欢乐地连叫好几声。矮几还煮着茶,咕咚水着此起彼伏,与舟底幽潭风吹涟漪织成一片,似幽咽琴音。
柳垂泽分给玄羽鸟一小块儿桂花糕,看着它啄完后,垂眸取出绣帕,仔细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指尖。
“北境王此趟定然不简单,”对面紫衣男子看他擦好了手,道,“虽不清楚他的意图何为,但断然不是表面所言只为献礼以表忠心这一说法。眼下春猎将至,这几日众多诸侯王贵都会接连进入长安,人心叵测,到时候不知是否会是一场尔虞我诈的动乱。”
紫衣男子一顿,意有所指道。
“不过坊间传闻,道北境王或多会与你有些纠缠。他性格怪异难猜,你待如何?”
柳垂泽捏起木勺,取一指桂花,掀开壶帽往里添了几朵,茶香清雅提神,柳垂泽无言沉思,后道:“无稽之谈罢了。”
“不如说是他想借此谬言背地培养势力,”柳垂泽道,”不然怎么特地花钱在长安内购置地牢。他为何会买,买了做什么,这些我们无从下手,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紫衣男子背倚船墙,抱着胳膊,忽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不过就那几种可能。可暗探查到的口风,北境王下属所言,他购置地牢后精心布局,文竹白梨花,檀木白纱床,雅琴伴清茶,分明直言道是为了关你的。”
柳垂泽:“……”
柳垂泽很是无语,抬眸望着他,缓缓道:“我建议,花大人眼下还是少言稳妥,省得被有心之人在陛下面前参了一本。”
花嫁摘下一颗剔透晶莹的葡萄,吃了,甜到发腻。故而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微笑道:“怕是连参都是御史大人参的吧。”
柳垂泽闻言敛眸淡笑,不置可否。
鸿雁在云鱼在水,梨花落后清明。
茶水煮至沸腾,四溢缕缕沁人心脾的回甘。柳垂泽食指抵住壶帽,沏了两杯茶,汤色澄澈青清,又掺桂黄浮动。他浅抿一口,偏头看向船外,只见深林绕静水,梅芙疏淡,柳下桃蹊,落花犹在。
芳思交加,柳垂泽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问:“两个时辰了。你家大人怎的还没来。”
花嫁不满出声:“什么话,曹衡怎么就成我家大人了?”
“难道不是吗,”柳垂泽稍显讶异之色,素白指尖点了点瓷白杯壁,笑得那叫一个温和有礼,“那应当是我看错了。不过话说,我也是总见花大人与曹太尉形影不离,亲若父子,还以为是彼此认了义亲关系。如今看来,倒是我失言了。”
花嫁:”……”
他总觉得柳垂泽话里有话。
又过了半个时辰。微风吹拂,草木曳曳。一阵疾风剑影自湖岸斩空速驰而来。剑刀清脆撞击声吼破竹林深深寂静,湖水飞溅,百花狂舞。其波及范国之广,已抵至柳垂泽与花嫁歇息的船房。
剑刃穿进曼曼白纱,携劲风掀起一角,露出船蓬内端庄皎皎的君子背影。
柳垂泽斜睨。抬指挡住那看似威猛,实则剑风柔和的剑刃,慢条斯理饮尽杯中茶水,定神一凝。
随后对着帘外来客淡然道:“曹大人。”
曹衡颇为傲娇地“哼”了一声,收起长剑,撩帘垂首进来落了座。
“这次是我输了,”曹衡撩袍坐下,手里剥着荔枝晶莹红艳的外皮,弄了干净便扔进嘴里嚼动几下,看向比自己慢一步进来的尚明秋,道,“下次定能胜你一筹。”
尚明秋执剑站立,自上而下俯视他,道:“无聊。”
曹衡翻白眼,没打算放过他。
曹衡是何人?他可是自诩原脸挑事第一人。眼见尚明秋没将他放在心上,他动唇就是要讲几句惹人恼火的混账话。
寻衅滋事又促使两人席地互怼几回合,听得柳垂泽心浮气躁,花嫁心魔倍增,最后,还是柳垂泽不堪其扰开口一句“政事为重,你们等等”给创了回去,这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柳垂泽扶额思及,这曹衡果真同墨承意一般讨打。
花嫁见桌上氛围古怪,猜测柳垂泽是真被气着了。默默看了手边空杯,默默提壶,默默倒茶,默默推给他,细观这位御史大夫淡如菊的表情。
很好。
现在是一句也聊不下去了。
在坐哪位不是身任朝庭重官,身份显贵。以往都是别人上赶着谄媚他的份,他何时如眼下这般尴尬不能自如了。
可现如今,面对其余三公,他却无法装瞎作聋抛个话题。目光扫过心绪烦乱扶额沉思的御史,抱剑而立冷脸相对的丞相,剥着荔枝满面嘲讽的太尉。
还有一位瑟缩角落不敢轻易出声的兵陪尚书。
花嫁心底道呵呵。
感觉这三人间气氛可真是惹人肉疼。
到最后,还是嘴若涂毒的曹衡屈尊打破了死寂,开口道:“反正我事先说明,对于你的计划我只能派遣部分影卫加重把守春寿宴,以确保陛下的安危。其余的,没那个精力与财力去多管闲事。迄今为止,我都好事做尽了。”
尚明秋不免嘲讽,纠正道:“错了。你分明是坏事做尽。”
曹衡继续低头剥着荔枝,压根不受影响。剥好三颗,还贴心支友善的分给昏昏欲睡的花嫁,和一个劲喝茶降火的柳垂泽。
分好之后,他动作放慢,将荔枝塞入口中,吐出果核,头也不抬,只是掀目瞧着尚明秋。
这气人方式可真是幼稚无聊。
柳垂泽出声,及时止损。道:“城中我自会安排人去固劳防范,曹大人大可放心。”
曹衡却渴了。饮下一杯梨花白,捏着白瓷杯,状似不经意:“柳大人一介文臣,如何与其对抗?”
柳垂泽颔首谈笑,眸中不见光,道:“这便不必多问了。”
曹衡抬眼望去,正与柳垂泽目光交汇。两只大狐狸相视一笑,顺其心思的隐了声,分外有默契。
花嫁嚼完那颗饱满沁甜的荔枝,咬破果核道:“加强巡逻也是重中之重,我没问题,恪守本职而已。那依柳大人所言。”
“北境王那边我会盯着,一但有异动便会派人道知你们,”尚明秋动了动腿,揭开纱曼,走前留下一句,“告辞。”
随后踏湖面浮花,片叶擦肩,消失在了这片天地。
“走得真干脆。”花嫁瞥了眼。
柳垂泽哑然失笑,端起茶盏抿下一口润了喉,此后纵然暖阳映远山浓稳浅黛,听林深莺啼燕语,东风薰梅染柳。也再也唤不起他丁点动容。
剩余二人不肯白来一趟,将桌上鲜果糕点风卷残云般解决,见柳垂泽仍盯着湖面发愣,一时有些相对无言。
走,还是不走,这是个致命的问题。
纠结片刻曹衡还是打定主意走了。他站起来,难见有些心虚。于是刻意对柳垂泽咳了几下,道:“我先走了。柳大人。”
柳垂泽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曹衡也走了。便只留花嫁单独与御史大夫共处一室。荒山野岭、孤船停泊、孤男寡男、风和日丽…花嫁略有些紧张,神色不自然,左右动了好几下,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被柳垂泽听了去。
于是,在他左右为难,抓耳挠腮之际,柳垂泽大发慈悲,温柔地开了口:“花大人若是无事,也可以先行离开。”
花嫁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站起身理了衣袍,潇洒作揖道:“那在下告辞。”
随即也走了。
柳垂泽:“……”
又没有人了。
他暗自叹气。
直至晨阳渐斜,霞光渐黯。四下寂寥萧索,寒鸦万点,高城望断时灯火已黄昏。
夜风准时乍起,吹得山林绿荫飒飒,湖水微动,揭起层层金桂灿烂遮掩着的一叶孤船,素纱华华,一抹暗流纹锦袍也为之翻飞,于风中流淌。
鸦色长发温柔拂动,散落襟前。头戴琢玉素冠,落指之间皆是冰姿后有仙风。悠扬筝音嘈嘈切切,应和雪梅香嫩,共成一帘美梦。
曲径花柳颤颤,一顶珠钿翠盖停在树下,红缦轻摇。露出轿内一袭朱橘色。
筝音入耳,墨承意果断下轿,“哗”地展开新购的黑漆描金腊梅小毛竹扇,直呼感觉对了,端着一派文人墨客的模样欣然探进了湖岸。
船里,柳垂泽一曲弹罢,饮了一口冷透了的茶水,心绪中那经久不消的愕然淡去几分。
他弃筝而去,伏靠在船外榭台竹栏,伸手挽了一捧春水。微风吹过,有点儿凉。
昏昏欲睡中,他见一闪而过的朱橘色越走越近,由朦胧变为清晰。定睛一看,辨认更久,才迟缓发现那是墨承意。
还是,与同以往所知截然不同的墨承意。
以往,少年郎多以高尾见人,浑身上下张扬且不羁,是为风流之雅。现下,他仅是随手扎了低尾,不及常日那般意气风发,少了些许青涩感,无端多了几分风趣与温柔。
柳垂泽长发散落,几缕扬在空中,几丝已浸入湖水里,但他皆未曾发现。
他就这么愣神的看墨承意停步冲他歪头,打量片刻,转而展颜一笑,抬靴凑近自己。
“柳大人这是饮酒了?”船内酒香清淡,掺有若有若无的茶香。墨承意认真嗅了嗅,俯身对他道,“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喝,嗯?”
柳垂泽小心翼翼偷看他一眼。
甚至还是有点委屈那种的。
“………”
墨承意愣了愣。
这委屈小眼神。
我的天。
墨承意春.心萌动,蹲在他跟前。
他直接撇下了折扇,伸出双手捧住柳垂泽醉得云里雾里的脸。看得他耳尖微红,思绪暴走。
真情实感地轻声感叹道:
“柳大人,你怎么会…这么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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