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塞大陆。
地牢外墙潮湿昏暗，两三个未分化成年男性松松垮垮守在门口，远远看见希尔亚往这边走，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边抖腿边吹口哨。
自从跟着希尔亚过来，伽马就一直在留意这边的动静，看见那几个哨兵的轻佻模样更是一皱眉，冷声喝斥：“放肆。”
开玩笑，这可是霍顿殿下心尖上的人，即使只是一条没有促分化能力的废物人鱼，也不是他们这些地位低下的哨兵可以随意玩笑取乐的。要是让霍顿殿下知道，一定会扒了他们一层皮。
哨兵们霎时收敛，规规矩矩低头行礼，虽然略僵硬的脊背昭示了内心的不情愿，然而希尔亚并没有在意。
不过是几个拿钱办事、拜高踩低的人类，对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一味挑剔只是浪费时间。
他的目的，只是去安抚地牢里苦苦挣扎的同类。
希尔亚抬起头，让地牢上空泼洒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外衣上。他的瞳孔在暗处是紫色的，到了阳光下反而呈现出一种重金属般的蓝调，细白荏弱的脖颈微微仰起，血管在半透明皮肤下显出一种异常明显的脆弱。
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很好看，也察觉到了周围极力掩饰，却又忍不住偷窥的视线，还有成片吞口水的声音。
然而希尔亚并不在乎。他是人鱼，生性好凉，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反而有种火辣辣的疼痛，如同游过火山爆发后的海面，但是他必须要让这种感觉尽量持久。
希尔亚低下头，看了看潮湿昏暗的地牢入口，轻声道：“走吧。”
伽马立刻跟了上去。
并不是所有人鱼都有分化出双腿的能力，事实上，人鱼中的大多数，在漫长的生命里，都只会拥有一条线条优雅流畅的鱼尾，这限制他们必须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否则就会皮肤溃烂而死。所以虽说是地牢，其实就是一个建在地下的巨大水池，被精钢栅栏分成数百个宽二长三的狭小房间，每个房间一条人鱼。
希尔亚嘲弄地扯动嘴角，脚尖踩进洁净的水里，轻轻拨动两下。
如果不是人鱼对生存水质要求过高，估计这群人，必定会拿出节约空间的抠门劲头，几个月都不换一次水。
沿着爬满苔藓的楼梯走下来，中间是由花岗石砌成的石板路，高出水面约二十厘米，表面凹凸不平，可以防止检查哨兵不小心滑倒。两侧就是鸟笼般的房间，波光粼粼，是人鱼华美的尾鳞。
无数双眼睛望着他，如同夜晚银河里闪烁不安的星光，希尔顿不敢和他们对视——他还没有完成那些期许。
他只好低着下巴，匆匆走进最尽头，那里有一个稍大的房间，关着一对人鱼母女。母亲叫莱诺，女儿叫贝尔。
贝尔，在人鱼语中，是看见自由与光明的意思。
只是贝尔出生于地牢。
希尔亚快速穿过狭长而潮湿的地牢，换做是别的地方，这样的环境都会让他感到舒适，可这里只会让他躁动压抑，因为周围都是他受苦的族人，而他无能为力。
贝尔热烈而充满期盼的双眼很快出现在希尔亚视线中，紧接着他看见那个小女孩朝他伸出细白的小胳膊，脸上漾开水纹般的笑。
“希尔亚哥哥！”
希尔亚快步走过去，同时回头对伽马吩咐：“打开房间门，让她出来。”
“可是……”
伽马犹豫了，霍顿殿下有所吩咐，允许希尔亚殿下来地牢看望同族，甚至允许他们说话，可是开门……
“我说打开。”希尔亚盯了伽马一眼，视线有一瞬间冰冷得仿佛要杀掉对方，然而下一秒，他就恢复了那副无甚波澜的模样，轻轻地说：“如果霍顿找你的麻烦，你就说是我逼你做的，快点。”
钥匙碰撞的声音响起，锁扣落下，房间门很快打开。
贝尔着急地冲出来，因为游得太快差点撞到了花岗石，又被希尔亚轻轻揽住，抱进了怀里。
他轻声说：“来摸摸哥哥的脸，看有没有太阳的感觉？”
上一次进入地牢，贝尔缠着他讲了外面的世界，临走时眼巴巴央求，说想要感受太阳。
“希尔亚哥哥，妈妈说太阳照在身上会有一点痛，是像电击那样痛吗？”
可怜的小贝尔，早就被电击惩罚习惯了，竟然只会觉得那种程度的痛只是“一点痛”。
“没有，”希尔亚温和地说：“太阳照在身上，是很温暖的感觉，就像妈妈晚上抱着贝尔睡觉那样。不过妈妈抱得太紧了，贝尔也会有一点点痛。太阳照在身上的痛，只比被抱紧的痛，重了一点点。”
贝尔似懂非懂，不过很有好奇心，便抱着希尔亚的大腿，求他下一次再来地牢，一定要把太阳的感觉带来。
希尔亚紧紧贴着贝尔稚嫩的脸颊。人鱼天生皮肤娇嫩，是环境所无法改变的，贝尔这条只有两岁多的小人鱼更甚，皮肤如那未绽放的玫瑰花瓣一样，稍一用力就掐的出水来。
他脸上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贝尔贴了一会，突然惊叫起来：“希尔亚哥哥，我知道这种感觉！”
“嗯？”希尔亚抬起脸，认真听她说话。
“我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就被太阳照过，一模一样的感觉！”
身后的莱诺笑了起来。
人鱼与人类相似，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但未分娩的人鱼婴儿发育更快，六月份以后，尚在母体中，感官就已经很敏锐，并且开始有一定的记忆能力。莱诺怀胎时被捕入地牢，当时贝尔已经八个月，因此这孩子虽然语出惊人，却并非无稽之谈。
希尔亚笑了笑，伸手摸摸贝尔的脑袋。这孩子头脑机灵性格稳定，也十分的果敢，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有很大概率，可以逃出地牢回到大海。
“殿下，”身后的伽马出声提醒，“十分钟时间到了，您该回去了。”
贝尔紧紧抱住希尔亚，小声说：“哥哥，我不想离开你。”
希尔亚回抱住她。
“殿下，”伽马再次出声，这次已经有些许催促意味：“霍顿殿下今天回来，您不想他刚到耶塞，就对您找麻烦吧？”
希尔亚沉默片刻，用手轻轻抚摸贝尔单薄的后背，最终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将贝尔抱起，递给房间里的莱诺，低声道：“照顾好自己，我一切安好。”看着伽马将栅栏上锁，眼神慢慢暗沉下去。
“我走了，以后再来。”
莱诺朝他点点头，紧接着贝尔从她怀里扭过脸，用力挥了几下小手：“哥哥再见！”
“再见，小甜心。”
希尔亚转过身，没有再看母女俩半眼。离别时的视线交汇总是沉重不已，让人难以喘息。
*
希尔亚回到宫里时，霍顿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他房间的沙发上，透过窗玻璃盯着楼下的泳池。
他没有回头，声音很低沉，问希尔亚：“亲爱的，你又去地牢了，对吗？”
伽马适时关门退出去，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希尔亚睫毛低垂，他很讨厌霍顿这样问，明明是对方批准的事情，怎么只要自己去做，他就会摆出一副很不开心甚至于难以接受的模样？
但他还是回答：“是。”
霍顿回头看他两秒，然后勾勾手，说：“过来，坐到我身边。”
希尔亚表现得十分顺从，任凭霍顿用手指触碰他的衣领，然后勾下一根淡黄色发丝。
“很稚嫩的头发。”霍顿举起手，在阳光下看了看，那根发丝被光穿透，显现出一种透明的质感。
“听说人鱼格外重视幼体。五个月前，我手下的哨兵击毙了一对人鱼父子，原因你知道么？”
希尔亚轻轻地攥起手。
“那名老实的父亲在拥有孩子后，性格突然变得暴怒，屡次三番挑衅哨兵，想要从地牢里逃出去，还为此引发了一场不小的暴动。”
尽管心里已经很清楚，但希尔亚还是忍不住张口：“可是他罪不至死，渴望自由是生物的本能。”
“你无法理解，希尔亚。”霍顿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我只需要耶塞地牢绝对的稳定，为了维护这种稳定，有时势必要牺牲一小部分人鱼，即使他们是异常珍贵的‘种’。”
希尔亚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霍顿是一个绝对偏执、说一不二的执行者和掌权者，一方面他厌恶对方的压制，另一方面他必须要借助对方的地位和权力，以此慢慢达到自己的某些目的。在这之前，他会掩饰好自己的情绪，使霍顿对他放下戒心，最后才能一击致命。
耶塞地牢的牺牲者，你们的鲜血会成为见证。
“希尔亚，”霍顿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说：“我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听吗？”
事实上希尔亚只希望霍顿快些离开，但是他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不要拒绝对方的好，于是很轻微地点点头。
“幼年时，我饲养过一头黑熊。”霍顿这样简短地开篇，然后慢慢地道：“我允许它自由出入我的寝宫，赏赐它最华美的珠宝，最鲜美的佳肴。我坐在王座之上，而它就躺在我的脚下，众臣伏拜，风光无量。”
“然而有一天，它扑伤了我。”
“或许是为了某头雌熊，或许是为了再往宫墙外迈出一步，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总之，它不再是那头忠顺的熊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杀了它。”
霍顿轻轻抚摸着希尔亚的后背，问：“你明白吗，希尔亚？”
希尔亚将鼻尖埋在霍顿颈窝，感受他脉搏跳动的频率和温度，心脏却止不住地发冷。
霍顿给了他有限的自由，一人之下的尊贵，取之无尽的财富，作为交换，他必须向对方献上自己绝对的忠诚，要么像臣子那样归顺，要么像黑熊那样被抹杀。
“我明白。”希尔亚低声说，“霍顿殿下，请您放心。”
霍顿离开希尔亚的寝殿时已是深夜，月色当空，水一般的清辉倾斜而下，洒在沙沙作响的茂密枝叶上。霍顿就从这枝叶下大步走过，满身情/欲纾解后的缓和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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