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月坊

夜色撩人,上元节的如月坊也是一片喧闹,久久不散,所有在这里的人,纸醉金迷,乐不思蜀。

一位清倌端坐在正中央,他用手指撩拨琴弦,曲音入耳,余音绕梁,绵延不绝,回味无穷。

二楼的萧子恒从楼上往下望去,不免惊讶,对萧裕道:“哥,这如月坊真是越来越奇妙了,我许久不来,今日一见,不知如月坊何时多了个男清倌啊,瞧瞧这琴声,真会勾人啊,那些贵女们若是听了,骨头都要苏了吧。”

那清倌看起来容貌倒是生得不错,一双桃花眼,有着更胜女子的抚媚动人,额前两缕头发一左一右,脑袋后面别着一枚月形银簪,下半张脸蒙着面,谁也无法看清那纱布之下的面容,不知他下半张脸究竟是美是丑。

曲毕,声音却依旧回荡在整个如月坊,久久无法散去。

那清倌道:“我已与众位看官弹奏了一曲《思无涯》,诸位还是没有人能对得出在下的上联吗?都说京城人才济济,看来如芳今日要失望了。”

他背后有一条幅从二楼绵延垂下,上面写着七个字:曲送烟波入红楼。

他又道:“其实在下并非学识渊博之人,只不过年幼时多识得几个字罢了,后面家道中落,也无机会陶冶情操了,这对联并不难的,我也不需要各位压韵脚,只凭着此时的心境即兴发挥即可,至于这把玉如意,是我祖传之物,我今日愿送给与我心意最相通之人。”

话毕,有几个人举手示意,跃跃欲试。

萧子恒越看越无聊,“哥,你不去赴陆家姑娘的约了?已经戌时了。”

萧裕惊道:“子恒,我与她的约定,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当然知道了,你们之间的所有事我可都清楚,你还不快去啊,否则浣……陆家姑娘该等着急了。”

萧裕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并无动身的意愿。

“我不想去。”

萧子恒激动不已:“你莫不是要失信于陆家姑娘?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话不作数呢,你要是这样的话,我往后可不能接着以你为榜样了啊!”

萧子恒说着,酒也不喝了,两只胳膊挽成麻花那般,撅着嘴不去看萧裕。

萧裕见自己弟弟闹脾气的样子,轻斥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闹脾气。”

萧子恒依旧一言不发。

萧裕见自己弟弟似乎认真了,也认真对他道:“子恒,你说,我们身为萧氏子弟,身为大齐男儿,该不该为北伐出一份力?”

萧子恒想了想,道:“应该……吧?我们既为铁骨铮铮的男儿,自该为收复大齐国土尽一份力。”

“好,我们兄弟一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哥,你突然问我这个做甚?”

“前几日,我与那陆家姑娘聊了几句,她似乎不赞成我去北伐。”

“那就不去呗!”

萧子恒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快,这是萧裕没有想到的,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刚刚还振振有词的弟弟,现在却换了一副说辞,不免震惊。

萧子恒并未注意自己兄长的情绪,依旧自说自话:“哥,男人就得宠自己的婆娘,你和陆家姑娘以后若是成了婚,自然事事以她为先了,她不让你去北伐就不去嘛,她说的有道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外一丢了性命,她可不就要守寡了,她如此年纪,娇艳地跟朵花儿似的,我不忍心她受这种苦楚。”

萧裕又一杯苦酒下肚,对于自己弟弟态度的转变,他十分不解,只喃喃道:“怎么一提到陆家姑娘,你的话就特别的多。”

萧子恒挠挠头:“嗨,我就是一粗人,就事论事罢了,我也是为哥你着想啊,你还是赶紧去赴约吧,若是晚了,她该等着急了。”

萧裕脸颊红红的,似是烈酒上头了,他晕乎乎道:“子恒,我有些醉了,今日只怕是无法赴约了,你去寻她罢,跟她说我如今的情况,叫她不要再等了。”

萧子恒想了想,看了旁边站着的元初,起身作势要离开:“哥,那你过一会就回家吧,别在这里逗留太晚了。”

萧裕点点头,目送萧子恒离开。

萧子恒走了,这如月坊依旧热闹非凡,寻欢作乐的声音不胜枚举,却无法填补他内心的孤寂,他起身,朝下边看去,那苏如芳还未离开,他的条幅依旧挂在他身后,依稀落上了点点灰尘。

此时坐在一楼的谢游之兴致大好,他朝前踱步,盯着那条幅,道:“曲送烟波入红楼,月渡银河点繁星。”

苏如芳起身,展开手中的折扇,喝道:“妙极!妙极!月光之盛,使星辰望而却步,成为这夜空中不可多得的点缀,这后半句,如梦似幻,比上句更多了几分浪漫婉约,公子的句子甚合我意,其他人若无高见,那今晚这玉如意就是这位公子的了。”

萧裕走到围栏边,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直接道:“这句诗美则美矣,但却失了几分实在,飘在空中,无法落地。”

谢游之寻着声音,朝上面望去,只见萧裕双颊通红,宛如一个胡言乱语的酒鬼。

苏如芳也循着声音朝二楼望去,看到萧裕的面容时,他却是一愣,随后便收起了自己的目光。

“你懂什么?我就是喜欢这种风格!”

苏如芳知坐在这里的都是客,他把手中的扇子合上,指了一下萧裕的方向:“这位公子,大家都是来消遣作乐的,你若有高见,但说无妨。”

“那我可就说了。”

“公子请便。”

“如果是我的话,下联便是‘风吹一书至凉关。’”

那“红楼”里觥筹交错的男人与翩翩起舞的歌女尚且能听到曲子的宛转悠扬,关外,热血涂黑甲的将士却再也收不到一封滚烫的家书,既然无人送,那便由风吹到他们身旁吧,也许魂魄还未离去,还能尝到亲人写此家书时的泣泪沾襟。

萧裕此句,与谢游之的句子,无论是意境还是雅致程度都大相径庭,完全是两个极端。

谢游之的脸色越来越差,萧裕却表达欲爆棚:“我最近才回京,之前在关外能见到的只有这些,至于这位公子所云的‘月渡银河点繁星’却是从未见过,看来是在下孤陋寡闻了,我须得在这京城多住些时日,说不定往后还能看到。”

谢游之怒目圆瞪,嚷道:“你这匹夫,说的都是些什么,用词粗鄙不堪,不伦不类,诗词得雅,你简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萧裕却不甘拜下风,回道:“公子之意,我却无法苟同,私以为,所谓诗词,只要能表达人当时的心境,直抒胸臆即可,为何要刻意追求雅致,岂非失了本来面貌,就连大名鼎鼎的诗圣,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作。若照公子所言,岂非更无雅致?”

谢游之气急败坏,小声嘟囔着:“气死我了,风头全被他抢走了!”

萧裕身旁的元初也提醒他道:“公子,下面与您争执的那位,可是安定侯的小儿子谢六郎,您今日得罪了他,他若是记恨在心……”

萧裕淡淡道:“无事,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依照他梦中所了解到的,这谢六郎与朝华公主关系匪浅,他就是想谢游之不痛快,就这么简单。

刚才的“风吹一书至凉关”也只是随口一作,纯纯用来呛他罢了。

谢游之气极,再度对他喊道:“喂,你到底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萧裕道:“左中郎将,萧子羡是也。”

“萧子羡……姓萧……你姓萧?”

“是。”

他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这谢游之是不是吃醉了酒,还问。

“萧子羡,你给我等着!”

萧裕也不怕激怒他,将酒杯往前一送,气定神闲道:“随时恭候。”

谢游之被气得走了,剩下一楼中央依旧蒙着面的苏如芳。

他恭敬道:“原来是萧将军,久闻将军大名,奴家今日能得见将军之容,是奴家莫大的荣幸,将军既然对出了下联,那奴家这祖传的玉如意,便送与将军罢。”

萧裕却是摆摆手,不打算收入囊中。

苏如芳眼眸胧着一抹失意,道:“难道将军是看奴家出身风月,所以看不上奴家的玉如意?”

萧裕回:“这倒没有,我绝无此意,苏公子出身烟花之地,却不失才情,祖传的玉如意也玲珑剔透,可见是个宝贝,我岂敢轻看呢,我只是念着那玉如意既是祖传,对公子来说应该意义非凡吧,萧某一个粗鄙匹夫,就不夺人所好了。”

苏如芳也没有强人所难,而是顺着萧裕道:“既如此,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苏公子能帮我达成。”

“哦?什么心愿,在下若是能帮得上将军,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将军但说无妨。”

“公子既为如月坊的清倌,为何终日戴着面纱呢,今日我对出了公子的下联,所以,还请公子以真面目示人。”

苏如芳迟疑了片刻,道:“看来在下是要扫将军的雅兴了,不瞒将军,奴家自小便样貌丑陋,所以从儿时起便面纱不离身,唯有琴技拿得出手,所以才来了如月坊,做了清倌,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幸运。”

萧裕见苏如芳拒绝,也没再咄咄逼人:“是在下唐突了。”

“依我看,萧将军是醉了,来人,备醒酒汤。”

萧裕喝了一口苏如芳准备的醒酒汤,随意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转头发现元初在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盯着他。

萧裕问:“元初,你怎么了?谁吓到你了?”

元初道:“公子,您最近是不是因为回京,所以心情不佳啊,突然要来如月坊这种地方,也不让女子作陪,竟然想看一个男清倌的样貌……这……”

元初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很叫他难以接受的问题:“您无非是有断袖之癖?”

元初实是担忧。

他们家公子,莫说在萧家,就算是放眼整个大齐,也少有同辈男儿可以出其右,萧续嘴上没有明说,但谁都看得出来,萧续是有意让培养萧裕成为下一个萧氏家主的,若是他有断袖之癖,实是家族之不幸。

萧裕无奈道:“元初,别瞎想,虽然我近日是反常了些,但我绝对不喜欢男人。”

他只是想见识一下,上辈子迷了赵玉梳大半辈子的面首苏如芳,到底是生得如何惊为天人,能让赵玉梳为了他“魂不守舍”,甚至使她与萧裕两个人常常吵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萧裕用完醒酒汤,被元初搀扶着离开了如月坊。

此时夜已深了,星辰也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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