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乍听之下，不禁愕然，转头看清月，点点头：“要给力生讲下。”
清月说：“现在先不要讲，等我学会了再讲。我已经对爹爹和妈妈讲了，我要出来做事的。”
“想做什么事情？”小丁问。
清月说想到贸易公司之类的地方做个职员，最好是外国公司，接着解释道：“好让我学的英国话能派上用场。”
“做职员学打枪做什么？”小丁又问。
清月说：“力生在银行上班，小高在报社做摄影记者，他们都还参加革命，我怎么不可以？再说，小丁是在船务公司工作……”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觉得不该这样说小丁。
小丁朝她笑了笑：“我在船务公司上班，却给日本人做事，对吧？”
清月不语。
“清月是相信力生的。”小丁说，看她点头，继续，“力生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力生不讲，我不会问他。我信小丁的，所以寻小丁教我射击。”
“学会了又没手枪，能有什么用？”
她一听，便红了脸，觉得自己笨，原来重要的是要先有手枪才去学打枪，赧然道：“这个我忘记了，只晓得要去学打枪。”
小丁往右边副驾驶的位置微微偏头，靠清月稍近点却又保持距离，眼睛还看着前方：“我会好好教你的。我想知道以后清月要参加哪边？”没听到她的回答，小丁又说，“清月加入哪边，我就跟清月参加哪边。”
清月依旧没出声。
“清月是会加入力生那边的。”小丁道。
清月还是没说话，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
秋末的上海，雨一下起来就绵绵不绝。
这场秋雨很奇怪，像是黄梅季的雨一样，淅淅沥沥牛毛般不停地下着，很快，整个城市都变得湿漉漉起来。
吴鸿杰撑着一把雨伞，沿着江堤信步缓行。
他刚刚做了一件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小费被他切掉的生殖器从医院取出来了，那东西被泡在一个福尔马林的瓶子里，而这个瓶子此刻就在他呢子大衣的口袋里。
他带着瓶子坐车子打算去小费家。
因为身上有小费的身体的一部分，就不免睹物思人起来，有些神伤，便在中途下了车子，走到江堤透透气，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来上海几年，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悠闲过，才发现自己居然从未留心看过苏州河两边的景致。
想到这里，他不由眺望大江江面，看到近处有个木舟在江面游荡，艄公手里的竹竿像打架一样左右挥动着。
再往远望，一条条船上拖挂着的破烂布条，像旗帜一样随风飘舞。
再远些，一艘接一艘的驳船，扬着帆布，从港口方向朝内江逆流而上，船上满货物，在江面上交错往来。
他面对着江面，停住脚，吐出一口气，思绪从小费想到自己。
虽然他嘴硬说不怕报应，不怕死无葬身之地等等，但此刻他想到自己死了后，会有人给自己收尸、下葬吗？
还是会被当作废物一样扔到荒郊野地里喂食野狼、野狗？
一转念，他又安慰自己：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但这个时候的他，还是希望在自己死了后，能有个人给他收尸，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那，这个人会是谁？
思及此，他笑了。
这个人，不就是小费女朋友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吗？
他当下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孩子据为己有，把他养大成人。
从他当初知道小费有个遗腹子开始，就有个问题一直困扰他：这个孩子生下来是姓费还是姓吴。
那天他在想这个事情的时候，本打算用小费和他的姓给孩子取名——费吴。
但当他念出来的时候，却把自己逗笑了，因为那两个字念起来分明是“废物”，于是，只得推翻。
直到此时，他还没拿定主意这孩子到底是姓费还是姓吴。
掐指算算时间，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孩子才出生，他想着，还有的是时间考虑这个问题，眼下要做的事是要好好送小费最后一程。
很少见有人选在下午下葬的，但这个时间是小费的妈妈找了阴阳先生算出来的，说是个吉时，可以保佑小费升天，也保佑未出世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甚至长大后可以飞黄腾达。
当然，吴鸿杰并不相信这些话，但他也不能说什么，就由着费家做后事。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拿钱给小费的父母，让小费有个像样的葬礼，好体面地下葬。
从此，小费的肉身便从这个世间消失；从此，小费与这个世间再无关系。
他准时出现在殡仪馆。
葬礼上，除了小费的父母、姐姐、哥哥和小妹，还来了几个亲戚，小费的女朋友因为有身孕，没来参加。
吴鸿杰沉着脸要所有人到门外回避下。
费家的人大概知道他是特工，会杀人，又与小费是好友，便不由分说全部走了出去，留下他和小费的棺木在一起。
他走近棺材，推开盖板，看到那张曾经年轻飞扬的脸此刻变得蜡黄里泛着灰黑，他不忍直视，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瓶子，塞到小费交叉握着的手里，在心里默默地说：你现在是个全身了，怎么来的这个人世，就怎么离开吧。
做完这件事，吴鸿杰到门口把费家的人叫进来，然后退到一边，静静看那个阴阳先生做法事。
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不能忍受这些迷信的做法，但此刻他反倒希望阴阳先生把法事做好，可以保佑自己和那未出世的孩子。
在这一瞬间，为了那孩子，吴鸿杰好像什么都可以忍受。
他热切期盼着那孩子的出生，也在这一刻他拿定主意，小费的遗腹子生下来就姓吴。
等法事做完，小费的棺材被送上车，到场的人也都默默地分别坐上车子，向西边郊区而去。
小费将被安葬在费家祖上留下的一块地里。
那块地没有种庄稼，也没有盖房子，就在那里荒芜着。
站在此处，往西看是一条铁路，往东越过河流是圣约翰大学。
车子在泥泞的小路上停下，早有抬棺材的人等在那里。
四个苏北壮劳力抬着棺材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跟着小费的爹爹、妈妈、姐姐、哥哥、小妹和亲戚，吴鸿杰走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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