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事向来如此,人人喜好不同,甲之蜜糖,乙之□□。
李栖迟在听见贺臻的回应后沉默了下来,她静默一阵,歪着头不解道:“可,歌舞戏里不是这样演的。”
“公主,不是事事都如戏里那般的,歌舞戏同现实不一样。”钟知微温声开导。
李栖迟还是摇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台上的人开心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他们有喜欢的东西,也有讨厌的东西,他们和我是一样的啊,怎么会不一样呢?姐姐,你说的,贺臻哥哥喜欢你,但你不喜欢他,我能听懂,但我不明白。”
钟知微眉梢微蹙,她放慢语速压低了声音:“台上的喜怒哀乐是话本先生编排好的,梨园子弟们只要练熟了技艺,照本宣科就好,可现实里的一切,没人能够编排好。”
“公主,就好比下面演的这出《满庭芳》,他们一对才子佳人,心心相许是没错,可他们在台上的这一言一行,全都是编排好的,只消通读了话本,便能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要做什么。”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相遇时下了雨女子给男子递伞,那么便一定会下雨递伞,绝不会有意外或不同,但这世上不止有雨天,也有艳阳高照,还有雪虐风饕。”
“这就是戏与现实的不同,戏由人编排,只有那一种可能性循环往复,但现实里无人操控,有的是无数种可能性,其中自然也包括,贺臻心悦于我,但我对贺臻无意这一种可能。”
钟知微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李栖迟听得极认真,认真到直至钟知微语罢,她还在出神。
待她发完愣回过神来,李栖迟瞪着一双小鹿般澄澈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钟知微:“姐姐,你说得真好,除了阿兄,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这么长的话了。可是,对不起,我没能听懂。”
“掌事嬷嬷教导过我,我没听懂的话,不要说出来,只要不说话就行了,但是姐姐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所以栖栖决定告诉你。那些编排,可能性什么的,好复杂,我听不明白,现实……现实……我只知道,我乖乖听阿耶的就好了,没有你说得那么复杂的。”
望着李栖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睑,钟知微倏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贺臻此时也垂下了眸子,看不出他的情绪来。
钟知微默了片刻,再度提起唇角,温和笑着开口:“没关系,与公主无关,是我的问题,我不善言辞,说得太复杂了,公主,那我换个方式跟你讲……”
钟知微一直讲到午后,她费尽了口舌穷其所能去讲,可直到南明台上的那戏演完了,永福公主随着禁军回兴庆宫的时候到了,李栖迟还是没能明白。
甚至她在临走前,仍然甜甜对贺臻一笑,声称她会继续叫人送东西过去,仿佛先前钟知微所说的所有话,如果南柯一梦般,睡一觉便被她全部忘怀了一样。
永福公主没能明白,那么这件事就不算是真的结束了。
钟知微注视着塔下不言不语,李栖迟的仪仗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当中,她眼底雾霭沉沉,分不清究竟是对公主的哀叹多一分,还是没能成事的遗憾多一分。
贺臻自先前承认了钟知微的杜撰后,便没再开过口,直至此时公主离开,在钟知微看来,他总算是看够了她的笑话,只听他嘲声道:“把我都编排进去了,还以为你多大本事呢?如果三言两语便能跟永福公主讲通,便没有你我什么事儿了。”
钟知微望着塔下的人来人往,她没有动作,亦没有回应贺臻。
“不过,你也不算是太蠢。”贺臻声音闲凉,又继续开了口,只是他话锋又一转:“自公主被诊出晚智,她便被安置到了这慈安寺,我幼时不知道这回事,知道时,公主已被迁去了兴庆宫。”
“公主的秉性喜好,我只初浅耳闻了三分,譬如她性子单纯,爱看歌舞戏,这一点现在想来也有源可溯,寺内清苦无消遣,那几年,公主当是没少登上这南明塔,看戏班子唱戏,最需要被教导的年纪,透过梨园看这世上,啧。”
贺臻啧一声感叹起来,他的话说到一半中断了,钟知微这才偏头看向他,简明扼要道:“说重点。”
“没什么可说的了。”贺臻扯了扯嘴角,“走吧。”
“做什么?”钟知微不知所以,贺臻已然迈步朝塔下走去,“不是你说的?虽然你对我无意,我却正倾慕你,公主对心有所属的人自会退避三舍,她既听不明白你说的,那便做一出戏,让公主看明白便是。”
梨园行的戏本子大多是经典曲目,新编剧目大多出自话本先生之手,上京城内有名的大家,还要数童家书肆的话本先生孙何易,而童家书肆,恰是童家商行的产业。
作为这上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商户,童家所经营的,小到粮食黍米,大到文玩奇物,称得上是应有尽有,因此贺臻和钟知微出了慈恩寺,便直奔东市童家商行的总店去了。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经典啊!”
“对,经典,这拆解开来,那就是遇之,恋之,求之,最终不得。”
“但是这大家都爱看团圆戏,求之不得,最后必有回心转意呀,不然这不符合规矩,不卖座啊!”
总店雅间内,三个话本先生围着钟知微和贺臻,正你一言我一语地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三人身着同一款式的灰色长衫,体型却完全不一,三人由高至矮由胖到瘦,总之反差极大。
三人讨论到兴奋之处时,目露精光,抚掌大笑,仿佛视端坐着的钟知微和贺臻两人如无物。
贺臻侧目瞥了一眼幕篱下的钟知微,他清了请嗓子出言打断道:“卖不卖座,这个你们就不用操心了,钱给够,我就要一出能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讲明白的戏,别的不用你们管。”
钟知微接话道:“是了,他说得没错,就要简简单单的一出戏,不要什么神女传新编。还有,孙何易先生是哪位?”
钟知微问完话,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人应声答应。
钟知微诧声将没说完的话说完:“孙何易先生是坊间有名的大家,想来,这次由他捉笔更好。”
三人闻言越发沉寂,一番推搡后,最右侧那个较矮较瘦的被推了出来,他面露难色,先前翻飞的嘴皮子这时却不灵了:“这……咱们也不好欺瞒贵人们,童家书肆就,就没有孙何易这个人。”
在坐着的两人拧眉质问之前,中间那个又跳出来尴尬补充道:“我姓孙,他姓何,他姓易,我们一般是三个人一起写话本,所以……”
“一个人写得多又写得好,这才是街头巷尾爱看的神话传奇,这,我们也不算撒谎,娘子郎君你们要找的孙易何,无论是孙、易还是何,都在这儿了,幸不辱命,我们一定竭尽所能让娘子郎君满意为止!”最后站出来的是右边最高最胖的那位。
三人话说得敞亮,但钟知微却失语了,饶是贺臻也顿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只能道人生处处是猝不及防,钟知微扶额,自嗓子里谓叹一声:“那你们先说说,大致这出戏你们要怎么排吧。”
“是这样的。”提到话本,三人立即精神了起来,“那年廿月初雪,男子遇见那女子,一眼误终生,情根深种,百般示好追求,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女子对那男子无意,可那男子不甘心,于是便强取豪夺……”
“不行!”听到一半就出声喝止的不是贺臻,是钟知微,“什么强取豪夺?乌七八糟的,这于理不合!”
孙易何自知先前理亏,立刻机敏改口:“娘子说得是!那就这样,奈何那女子对那男子无意,但那男子又是个情种,他眼中再看不见其他女子,于是他下定决心一辈子为女子守身如玉……”
“不行!”这次不耐烦出声的是贺臻,“你们自己听听,你们编的这像话吗?一眼就搭上一辈子了?这得是什么天仙?别说了,改改改!”
“对对对!都怪现在的小娘子就爱看这样的,这不对!肯定得改!”三人见苗头不对,又调转了话锋欲改。
“慢着。”钟知微思索着扬声道,“我倒觉得三位先生这个方向合理,一是小娘子爱看,二是于我们要的效果相合。”
“呵,那我还觉得前面那个强取豪夺合适呢,强取豪夺仍然爱而不得,岂不是更有劝诫意味?”贺臻并不同意,争辩出声。
“某些人为了一己之私胡说八道的样子,真叫人难以入目。”钟知微摇头。
贺臻嗤笑:“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信口开河,才是真的不堪入目。”
“先生,别管他,就按刚刚说的来。”
“最开始那个更好,听我的,照那个写。”
两人一时间横眉怒目寸步不让,倒让孙易何三人惊叹起来:“没想到娘子和郎君竟是如此爱戏之人,倒是让我们三个自以为爱戏成痴的人自愧不如了!”
“我们三人多少年没碰见如此投缘爱戏之人了,既然这样,那便细细地聊!从头开始!从这男子和女子的身世性格出发,二位意下如何?”
“对对对,商行内有客房,娘子郎君宿在坊内也方便。二位是懂戏之人,若有高见,娘子郎君现下直言便可!”
三人一脸兴奋,端出一副要和他们俩推心置腹,大聊个三天三夜的架势出来,恰如一捧从天而降的甘泉,叫正在争执中的两人哑火了。
雅间内静了下来,在一片寂静中,钟知微率先起身:“不若今天就这样吧,儿还得替阿耶采买,先生们说的那几个方向,儿觉得都很好,拿捏住男子有意女子无情便可。”
贺臻也站了起身:“说得不错,哪个都行,主要的不错漏就是了!先生们的实力,某心中有数,你们自由发挥便可。某还得回一趟少府监,也就先告辞了!”
在孙易何三人的再三挽留下,两人出奇地达成了一致,虽然出雅间门之时,二人依旧没有给对方好脸色看,但担心后面有人急追似的步履匆匆、连二赶三却是如出一辙。
钟家的车驾就停在童家商行门口,钟知微出了商行便入奚车,待她坐定后,招月躬身递上一盒精美的茶点,道:“童掌柜方才让人送来的。”
钟知微颔首:“你用吧,刚见了贺臻,现下没胃口。”
“娘子!娘子!”远处似有童子的声音追赶着飘来,但随着行进中的车驾越来越快,那童子的声音便隐去了。
钟家主仆未曾听见声音,车驾速度也丝毫没慢,那灰布短衫的男童追着奚车跑了半条街,终是力竭停了下来,他叉着腰,显出机灵的面庞和炯炯有神的眸子来,他恰是那日唤贺臻恩人的那个男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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