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求大人救救我妹妹！”
春满楼二楼的房间窗台边有个腰间佩剑的青年抱臂远望，在他身后满屋香粉垂纱的中央，一名衣衫单薄跪坐于地的少女正哭的伤心。
晏云风收回视线，看向泪如雨下的辛书蝶。
他如今已经十九岁，眉目间的少年稚气渐渐褪去，硬朗英气的面庞里仍含着当初那人庇护下生出的温柔与纯真。灿若星辰的一双眼仿若吞噬人心的深渊，令人忍不住靠近时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畏惧。
当年机缘巧合下，他受人引荐在人间闻名遐迩的浮台楼挂名，接受别人的委托。
能在浮台楼挂上名的，大都是些赫赫有名的修行人士，同样的，委托金也都是天文数字，寻常百姓根本请不起。
因此，仅要一文钱的晏云风如一股清流汇入浮台楼。三年多的时间，他已经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了后来的门庭若市。事到如今，那些要天价委托金的“浮士”，大都也不得不调低了价钱。
只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些日子里晏云风也遭受了许多暗杀干扰他的事。
“既然接了姑娘的委托，在下自当尽心竭力。”晏云风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没摸到帕子，于是只好干巴巴地站着。
辛书蝶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浸湿，变得斑驳可怖，只是那双含泪通红的眼却无比清澈，仿佛这座囚禁折磨她的牢笼根本无法侵染她的灵魂。
晏云风这一句话如同一颗定心丸，辛书蝶揣揣不安的心总算有了落点。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再张嘴时却乍然听到了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心惊之余，她望向窗边的晏云风，赫然见他手里正抓着一只直冲她面门而来的箭矢！
辛书蝶顿时一阵腿软，整个身子都跌坐下来。
晏云风眉头微蹙，铁制的箭头被他攥在手里，触感冰凉锋利。
他也是个在人间生活了数十载的凡人，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所以无论那些暗杀妨碍他的人如何折腾，他都从来没想过反击回去。
可这次，他们知道杀不了他，居然直接企图杀了无辜的委托人！
转过身，青年高挑出众的身材挡在窗前，即使相隔甚远，街对面楼顶拿弓的男人却仍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好似直接被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下不得动弹。
下一刻，那支离弦的箭便突然钉在了他手边的房瓦上，再近分毫，就是他的手背了。
晏云风空手掷出箭矢后，就着掌心流出的那点血凭空画了个法阵，推入辛书蝶的手背。
“抱歉，差点连累你。”晏云风关上窗，神情愧疚。
“没，没关系。”辛书蝶眼中还含着一点泪光，撑着身子的手臂正隐隐发抖。若不是对方反应快，她此刻怕不是已经被人射穿了脑袋。
平复了心情，辛书蝶这才将委托的前因后果告知。
十年前，辛家三兄妹因一场天灾失去了父母双亲。彼时年十七的长兄辛容从昌宜城赶回故乡，将年仅九岁的辛书蝶和两岁的妹妹辛雁荷一同接回来拉扯大。
“姐姐，我想娘亲了。”一路长途跋涉，辛雁荷对眼前从未见过的兄长十分警惕，哪怕累到昏睡过去也一直抓着辛书蝶的手不敢松开。
年幼无知的孩童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天人永隔。她只知道自己和姐姐被一个陌生人接走，又许久许久没有见过父母，心里想的厉害，委屈就这么哽在喉间逼红了眼眶。
昌宜城是个十分繁华的地方，在如今遍地修仙门派的世道里，这里却是以普通凡人的营生为主，除却声名远扬的浮台楼，这里就只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天鹤派了。
辛容自从十多岁时跟着师傅来了这，到如今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只能堪堪果腹，就连住处都是在师傅店后的一间简陋狭小的屋子里。
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副桌椅之外再无他物，辛容把离开时收起的被褥铺好，面对有些陌生的两个妹妹也显得有些局促。
辛容的手脸都黑黢黢的，常年干裂的皮肤形成了深深的沟壑，让他看上去丝毫没有十几岁的少年模样，“你们饿了吧，我去买点吃的。”
说完，他就好像被什么追赶般落荒而逃。辛书蝶握紧了辛雁荷的手，不知道是在安抚胆怯的妹妹，还是在给无措的自己鼓气。
等辛容揣着两个热饼回来的时候，辛书蝶正用自己身上撕下来的布料沾了水，把这间一打眼就能看全的屋子擦了个遍——落灰的桌椅床栏、关不紧的窗扇门扉，此刻都干干净净，显得不那么灰败没有丝毫人气。
兄妹俩一抬头正好看到彼此，皆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辛雁荷看起来饿的不行，闻到辛容怀里热饼的味道后顿时也没那么怕了，从辛书蝶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怯怯地望了过来，辛容立马掏出饼来递过去。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信任的人只有身前的辛书蝶，于是抬脸看见姐姐点头后才走出来，剩下一点婴儿肥的脸颊红扑扑的，双手接过热乎乎香喷喷的饼，小声道：“谢谢哥哥。”
那时他们好像忽然就放下了对彼此的戒备，认识到眼前的人是自己在世上仅存的血脉亲人，他们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艰难又踏实的过下去。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一定要和生活困苦他们过不去。
辛容搞砸了师傅的一单大生意，三兄妹被一起撵了出去，唯一的庇护之所都没有了的他们只能露宿街头。
找不到做工的地方，被食不果腹的境况逼到绝境后，辛容动了偷窃的念头。
渐渐长大的辛书蝶知道这是令人唾弃的行为，但这是此时此刻辛容让他们一起活下去的唯一途径，所以比起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和道德心，她更心疼为了她们常常被打的遍体鳞伤的哥哥。
那天辛容没有被逮到，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个馒头回来。把肉包塞到两个妹妹手里，他没急着吃，而是从死胡同的墙根下挖了湿润的泥巴出来。
挑出泥巴里的小石头，他抬手抹上了辛书蝶的脸，顿时把那张初见貌美的脸抹成的泥娃娃，连着一旁的辛雁荷也被糊上了脏兮兮的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躲在这，别出去。”
遭受苦难的女孩在这样的世道里难以活命，若是再貌美些，就更加危险了。他们无法改变这样不公的规则，唯一能做的只有先保护好自己。
辛书蝶都懂，所以才更加难过。
辛容被打断的尾指变了形，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展露在她眼前，像是一根灼热的铁刺般钉入了她的胸腔。
然而当天晚上，辛容再回来的时候却满脸都是挡不住的笑意，不仅带她们去吃了很多好吃的，还领着她们去了客栈洗澡买了新衣服。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令辛书蝶心里揣揣不安，像是生吞了个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烟花。
“哥，你哪来这么多钱？”她捏着身上触感舒适到心慌的衣裳，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辛容高兴地过了头，却一个字都没透露出来，只说让她好好享受，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过了半个多月，在辛书蝶几乎要放下所有的不安局促时，那些踹门而入的人顷刻间就打碎了这平静又短暂的生活。
她被卖给了别人。
“你们什么意思？”辛书蝶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微风拂过她的发丝，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什么意思？”为首的那人蓄了络腮胡，凶恶的眼神在房间内扫视过一遍，而后不怀好意地落到了辛书蝶颤抖的身体上，“往后你归我们了的意思！”
辛书蝶肩上的薄纱滑落些许，抬手拉回去时遮挡了自己的神情，等她再放下手臂时又恢复了一开始见到晏云风的样子。
晏云风想问后来怎么样了，她哥哥有没有来救她。可环顾了四周后又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了，结果已经如此，曾经挣扎求生的过程想必只会更加痛苦。
“后来被他们拉出客栈的时候我看到了哥哥。”辛书蝶说：“他站在积了水的阴影里，浑身是伤，新买的衣裳已经脏到看不出本色了。”
她说，辛容蜷缩着肩颈，在压着她的那群人冲他说话时也不曾再看她一眼。
“他把我卖给了春满楼。”辛书蝶垂下了目光，可从她的语气中晏云风听不出恨，“后来我才知道，他在赌场偷东西时被人抓了，压到赌桌上，那些人让他拿脑袋赌一局。”
“他输了？”晏云风问。
辛书蝶苦涩地笑了，摇了摇头，“他赢了，然后把我们从阴暗潮湿的死胡同里接到了干净整洁的客栈，给我们买新衣服，带我们吃好吃的。”
笑完，她又闭了闭眼，“可他就此染上了赌博，从一开始赚的盆满钵满，到后来的一输再输，也不过是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辛容被白花花的银子迷晕了眼，根本没发现这一切都是那群人做的局，让他享受了富足又亲手打破，利用着他抱有的那丝侥幸赢走了他所有的钱。
然后，就是辛书蝶。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辛书蝶抬头望向晏云风，“但我如今已经被卖到这里这么多年了，怎样都无所谓了，只有我妹妹！”
她的眼睛像是忽然燃起了星星火点，急切地膝行向前，在晏云风连忙来扶她时紧紧攥住他的手臂，两行清泪又滑落下来，“只有我妹妹！辛容他这些年正经做工，可最近又有要碰赌的迹象，小荷她已经十二了，我求您救救她！”
她的手看起来纤细易折，可被它死死扣住时也让人恍然生出无法挣脱的错觉。
“除此之外呢？”晏云风问道。
“什么？”辛书蝶渐渐冷静了下来，一时没明白晏云风的意思。
“你，还有你的哥哥，”晏云风将她扶起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他把你卖到这里来，你不怨恨他吗？”
怨恨？
辛书蝶愣了愣，或许一开始是有吧，把她卖到春满楼是真的，但一开始那些年的朝夕相处也是真的。
把失去一切的她们接到昌宜城来后，一直都是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好哥哥，虽然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可怨恨过后就只剩下茫茫的失望。
她不会原谅他，却也无力再去恨他了，活到现在，她在乎的只剩下那个信任依赖自己的妹妹，至于其他人，她不想多费心思了。
“恨不恨的都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想小荷健康快乐地长大，哪怕往后再也见不到她。”辛书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将里面已经枯萎的草蝴蝶交给晏云风。
“把这个给小荷看，她就会信你的。”
“你打算如何安置她？”晏云风接过那只枯黄脆弱的蝴蝶，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帕子里。
“我先前偶然结识了一位四处行商的姐姐，她说她缺个跟在身边的学徒，我已经跟她商量好了。”辛书蝶走到窗边，刚想开窗时忽然想到方才的刺杀，又把手收了回来。
“明日黄昏，她会在城东等着。”
晏云风离开时，辛书蝶又交给了他一个沉重的包袱。她说那里面是她攒下来的赎身钱，托他交给辛雁荷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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