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想起人间的事了。
不知是不是正因如此,当回忆涌来的时候,便如决堤一般汹涌澎湃,将她整个都淹没在了过去——九皋山的清风仿佛就在耳边,下方不远处便是老君洞,方灵枢一只手抓着她,一只手缠在绳索上,已经勒得发紫。
方灵枢低着头看素问,嘴巴微动,却没有声音传出,素问辨出那是“别怕”二字,微笑着正要回应,忽然耳边传来另一个声音——
“他日重逢,希望你还能认出我来。”
素问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是谁?”
是方灵枢,还是……叶光纪?
念头转过,幻梦顿时退散,素问睁开眼来。
边春山竹舍熟悉的屋顶映入眼帘,素问缓了一瞬,连忙往旁边看去,正见江月见担忧的脸庞。
“醒了?感觉怎么样?”江月见松了口气,“你可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玄羽感应到灵力波动,我们及时赶到,你怕是要和那条玄蛇一起摔成齑粉了!”
素问撑着坐起身,体内灵力周转仍有些滞涩,但玄蛇的毒性已被清除。她揉了揉额角,梦中方灵枢救她的画面与昏迷前白衣剑仙御剑而来的身影不断交错重叠,让她心绪纷乱,一时难免怔忡。
“玄羽……那位剑仙?”素问轻声问。
“是啊。”江月见点头,指了指门外,“他在外面,这次多亏了他!我在仙都听说你四处打听蠪蚳角,就猜到你肯定要自己去冒险。偏巧我那阵子正跟人约架……哦,就是玄羽,他剑法厉害,我就拉着他一起来寻你,幸好赶上了。对了,毒也是他解的,带他来真是带对了。”
素问顺着江月见所指望去,只见竹舍门廊下,白衣剑仙正背对着屋内,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中似乎捧着一卷书册。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挺拔的背影竟莫名给人一种沉稳安定的感觉。
素问下床走了出去。
听到脚步声,玄羽回过头,素问看清了他的脸。修仙之人从出生前便擅长吸取天地灵气,通常生得都不差,玄羽的样貌便是寻常仙人的俊美,并不突出,他气质疏离,倒符合剑仙不与人为伍的习惯。在看到素问时,玄羽神色微微缓和,合上了手上的书册——正是素问摊在案几上的《灵素经》草稿——玄羽起身道:“未经允许私自翻阅,冒犯仙子了。”
“无妨,该是我多谢仙长救命之恩。”素问说罢,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仙长对凡间医术也有兴趣?”
“略知一二,还在人间的时候,跟随一位医者学过几年,粗通皮毛而已。”玄羽顿了顿,指向书卷中的一处,“仙子此书,立意高远,化仙法为凡术,功德无量。只是……此处关于‘凝神草’替代药材的论述,以及针砭‘风府穴’以驱寒邪的深浅拿捏,依在下浅见,似乎尚有可商榷之处。”
素问有些惊讶,玄羽所指出的两处,因为她在人间不曾尝试,确实是还要继续推敲的地方,但是从草稿中可看不出她的打算。素问感觉玄羽或许能给自己一些灵感,便将自己之前的思路和遇到的难题细细道出,玄羽凝神倾听,偶尔插言几句,虽言辞简洁,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提出一些素问从未想过的角度或民间验方作为参考。
一番交谈下来,素问发现玄羽还是太谦虚了,虽然他说的很少,但见解之精辟,思路之开阔,绝非“粗通皮毛”。
素问看他的眼神难免有些异样。
玄羽未觉,一边翻阅一边道:“上兵伐谋,上医治未病,依个人浅见,或许开篇可再列一卷。”玄羽说罢,抬眼对上素问的注视,不由一怔。
素问移开目光,温声道:“我想过的,但《内经·素问篇》足以,治未病需要经验,我一人无法成篇。”
若是方灵枢还在,或许可以考虑。想到此处,素问忍不住甩了甩头。
玄羽神色微动,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江月见和玄羽在边春山停留了几日,确认素问无恙后便告辞离去,素问则投入对蠪蚳角的药性分解之中,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一个月后,当素问远行采药归来,竹舍前除了葱然绿意,竟多了一抹白。
素问停在院前,有些迟疑打量着负手而立的背影。
玄羽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来,见到素问后,神色丝毫未动,语调依旧平淡:“路过附近,想起江仙子所托,顺道来看看仙子是否安好。近日可有需要援手之处?”
“一切安好,多谢仙长挂心。”素问说罢,忍不住问,“仙长可知妤再现在如何了?”
“妤再?”玄羽微怔,“是金仙么?”
素问不答,只问:“仙长不认得她么?”
“不曾听说。”玄羽略作思量,又道,“我知道神界曾经有一位水部女神名作‘妤再’,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她早已经自请除神籍,下凡去了。”玄羽一边说着,轻挥衣袖,两个篆字出现在虚空之中。
正是“妤再”。
玄羽如此坦然,显然不是司命星君了。
素问心中疑窦消除,有些赧然:“对不住,是我弄错了。”
玄羽点了点头,并未多问,拱了拱手,便御剑离去,干脆利落。
自此之后,每隔数月,甚至有时仅隔数十来天,玄羽总会恰巧路过边春山。他有时会带来一些素问需要的仙草,有时则会在她尝试收取某些凶猛灵兽身上的材料时出手相助。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只问一句好,得到肯定回答后便飞身离开。
玄羽话不多,偶尔与素问探讨《灵素经》,皆言之有物,而且对素问试图将仙医术“凡俗化”的理念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支持,总能从医凡人的角度给出建议。
这不是一个专注剑修的仙人应当有的造诣,而且玄羽既然是江月见常常约架的对象,两人应当很熟悉的,可是第一回见面之后,他们俩再也没有同时出现在竹舍。
几次三番下来,素问心中疑云又起,可是这一次的怀疑,她却不敢轻易去验证。
就在素问踟蹰之时,玄羽忽然间消失了。
这几年里,竹舍前的等待渐渐让素问习惯了,如此一连数月回来却不见人,让素问竟然有莫名的空落,但更多的是庆幸,只要人不来,她便不必逼着自己去求一个真相。
如此大半年倏忽而过,素问在一次闭关醒转时打开门,竟然看到了久违的身影,素问一时竟有些恍惚:“仙长?”
玄羽回身看过来,他依旧白衣胜雪,身姿挺拔,看上去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素问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对劲,她快步走下台阶来到玄羽跟前,可是自身灵力与玄羽相差太多,若对方有意隐瞒,她是查不出任何问题的。
“前段时间有些忙,今日才得顺路。”玄羽垂头看着素问,语气平淡,“仙子近日可好?”
素问点头,反问:“仙长呢?一切都好么?”
玄羽一愣,没想到素问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顿了顿,破天荒地微微扬起嘴角,连声音都柔和了几分:“一切都好。”
素问近乎躲闪地垂下了目光,沉默一瞬,道:“仙长既然难得空闲,其实不必再来边春山,这些时日有劳了。”
头顶安静了片刻,然后玄羽淡淡道:“好,若有需求,不如传信给江仙子——便是为了完成《灵素经》,也请保重自己。”
素问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先告辞了。”玄羽说罢,如往常一般快速离去。
素问却在原地站了许久。
花影从台阶爬上了屋檐,夕阳斜斜挂在天边时,又有访客到来。
素问的眼睫被镀上了一层金粉,微微闪了闪,抬眼看向来人。
江月见疾行而来的步伐打了个滑:“怎么?”
素问目光落在江月见按着眉心的手,宛如在梦中一般问道:“你怎么了?”
“还能如何?打架输了呗!快帮我治一治,这回我们在识海里斗法,我现在头好痛!”
“是与玄羽斗法么?”素问站着没动。
江月见有些惊讶,嘴唇微微张开。
素问知道她会回答自己,便在她出声前又说了一句:“玄羽在十来天前来过,不过他走得很匆忙,说有人约架——是你么?”
江月见只停顿一瞬,笑道:“不是我,或许是其他好斗的仙人。”
素问当然知道江月见不会这么容易上当,但是那一瞬间的迟疑已经足够她找到答案了。素问不由闭上了眼,脑中浑浑噩噩,身体勉强保持着冷静,她开口道:“你先进屋,我准备药。”
“啊?唔,好……”江月见与素问擦肩而过,走上台阶的步伐却越来越慢,最后到门前,她忍不住回头去看素问,只见后者当真俯身在找仙草,江月见自觉什么也说不了,只能进了屋。
素问很快跟着进来,如往常一般为江月见治好了伤,又过了两日,江月见出发回仙都,素问送她离开后,简单收拾行装,便动身前往玄辅山。仙界有四季之分,但极南与极北之间的气候分别并不大,素问当初来玄辅山时正值初春,彼时玄辅山停僮葱翠,如今是盛夏时分,应当更是充满葱蔚洇润之气才是,可是当素问接近北地,却感到寒意侵体。
仙人无畏寒暑,素问即便境界跌落,也不该有此感受。而当她终于次抵达玄辅山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玄辅山此刻竟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整座山脉俱被冰雪包裹,寒气刺骨。
而空中弥漫的混乱灵气无疑昭示着北方之主的状态不好,司命星君说过,他的伤没有痊愈……
素问做好防备,顶着风雪攀上山巅,这里离天更近,感受就更加明显,而让素问不安的是,灵气波动之中竟还有一丝很熟悉的魔气,她不敢确定来源,可是却控制不住回想方灵枢当年在洛阳城外被魔气贯胸的画面。
是那时留下的隐患么?
素问不得而知。她在断崖边坐下,任由风雪吹打在身上,一动不动。脑海中闪过与玄羽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与方灵枢完全不一样,但两个身影却渐渐重合在了一处。
可是方灵枢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素问感觉脸上一片冰凉,她伸手摸了摸,才发现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
很快,寒风停止了肆虐,大雪却止不住,安静地落了漫山遍野,独独留了崖边这一隅温暖。
素问枯坐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当天边第一缕曙光撕裂黑暗,照亮这片苍茫雪原时,素问缓缓睁开了眼睛,心中已是一片清明,没有半点犹豫地打开了识海。
司命星君受到了召唤,很快来到素问跟前。
不等他开口,素问先问:“我真的可以治愈他么?”
司命星君一怔,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如此,便带我去见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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