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京州,虽然还没有入秋,夜幕降临后居然已经略带凉意。
周正一和其小元走在一条靠近河边的小街上,很快便见到一处二层楼的小店,虽然布置极为简朴,客人却着实不少。两人进去之后被一路引到室外平台最边缘的位子上,那里恰好是河面的一处转弯,身处其中时就如凌空在河面上一样,一侧见波涛奔流而来,转头则见其绝尘而去,简直是奇景!其小元看到那张桌子上放着“已预订”的牌子,就知道这是周正一事先的安排。
两人落座后,其小元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三副餐具,当即会意笑道:“这么多年没来了,老方估计也很怀念这里。”
“是啊!”周正一点头应着,目光投向那套餐具,眼光中倒映着沿河点亮的盏盏灯光。
“你真的觉得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这件事就解决了吗?”其小元刚坐没一会儿,已经直入主题。
周正一听了眼光一动,但接着只是问:“安迪欧阳是怎么和你说的?”
“你不要管他怎么说的,现在我想听你说!”其小元却笃定地说。
“你回来应该是为了江毓扬的事情吧?”周正一却立刻反问,“你现在又不是DCO的人,还是别插手这边的事情为好。”
“你说得对,作为同事我没有权利插手这件事……”其小元低眉说,“但如果作为朋友呢?”
这句话令周正一沉默了,过了半晌之后说:“你还记不记得DCO是为了什么创立的?”
“除组织弊症,还社会公平。”其小元平静地答道。这句口号看上去充满英雄主义的豪情,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其中的沉重!
“曾经我也觉得我们遇到了最好的时代和机会,只要足够努力,也许真的可能实现这个目标。但最近我常常会觉得困惑,会不会其实我们完全没有走在我们认为的那条路上……”周正一说着,拿起了服务员端上来的啤酒,给其小元和自己分别倒上了一杯。
其小元为他这句话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拿起了杯子,和周正一轻轻碰了一下,喝进口中的时候,感觉有些苦涩。她沉吟了半晌,开口问:“是什么让你这么想?”
“很简单的道理,履职督察本部已经成立了将近六年,你觉得天合集团这个组织变好了吗?”周正一说着,又加了一句,“还是比从前更加糟糕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小元想起了林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就是说天合的工作餐最近越来越差那句话,虽然她不敢确定思维逃脱的林肴只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周正一也没有等她回答,接着又说:“虽然你已经三年不在这里了,但是否还记得曾经在我们处理过的案件中,涉及到的管理层人数所占的比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曾经是8%左右。”其小元回忆着说,“原本集团的管理人员占总人数的比例大概在15%左右,如果是在工厂的话,可能会更低一些。所以我们曾经觉得8%这个数字也算是合理的,因为最高发的一些问题,像是收取回扣、虚假报销之类,在直接处理业务的一线普通员工中最经常发生。”
这个结论其实是有一些反直觉的。通常大众会认为管理层手上有权力,所以应该更容易有履职风险,但实际上权力本身只会显著增加他们的行为影响的范围,或者金钱的额度,却并不会明显增加人数上的优势。
“那你知道现在这个数字变成多少了吗?”周正一说完,马上自己给出了答案,“3%。”
听到这个数字后其小元面露意外之色,接着她立刻明白了周正一想表达的意思。
在这一行做了这么久,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是因为现在的管理层更加自律,才导致违规的人数急剧减少了!
其小元立刻想起之前安迪欧阳提到的那个问题,于是问:“所以你怀疑DCO的信息管理出问题了?”
DCO启动调查的契机主要来自三方面:第一方面是审计,包括DCO进行的不定期审计,以及其他部门、如财务方面的审计中所发现的问题;第二方面就是举报,包括本公司内部举报平台收到的信息,也包括跟公司有业务往来的第三方反馈的信息;第三方面则是一些异常情况和随机事件,如处理案件过程中偶然发现的情况、公司人员的异常举动甚至于新闻事件等。
排除第三个不可控的路径,能够对最终案件处理人数造成实质影响的话,要么是管理层人员的手法升级了,更不容易被审计发现问题了;要么是他们能够通过某种方法掌握到审计的日程、或者举报的情况,提前部署,消弭案件与无形。也或者,二者都有。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其小元还是无法理解周正一的消沉。因为仅仅是此刻,她脑中都闪过了无数个应对这种情况的方案,智慧如周正一,这种问题一定难不倒他的,何至于此刻眉头深锁、握着手中的酒一言不发呢?
于是她主动把杯子伸过去碰上周正一的杯子,又问:“你在怀疑什么?”
“你好像很相信安迪欧阳。”没想到周正一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其小元一愣,稍一思索便问:“你怀疑安迪欧阳?”
周正一也不回答她,喝下杯中残余的酒说:“你最好别太相信他。”
“可是……可是DCO是在他的支持之下才建立起来的啊!”其小元讲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你知道当初他为什么要支持我们创立DCO吗?”周正一问。
“这……”其小元加入DCO的时候已经是它创立后两年的事了,所以倒是没有去关注过这个细节。
“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安迪欧阳早期曾经在公司内部的派系斗争中吃过亏,还曾经因为被本派系的人牵连到职务受贿被抓进去过,虽然最终被无罪释放,但他痛定思痛,想建立一个组织来避免类似的情况再出现,我猜测,至少是他本人要在第一时间就掌握情况。当时石老师在力推履职督察制度,和安迪欧阳的需求正好匹配,DCO最初就是这么来的。”周正一缓缓说道,“这些年他确实给了我们很多支持,但他毕竟是集团的一把手,关心的除了是非对错之外,还有集团组织结构的稳定,和他自己的利益。”
其小元听到这里,不由得记起了安迪欧阳曾经说过的那句“没有天合,就没有DCO”的话。就算安迪欧阳真的是这么想的,她也觉得无可厚非,所以并不打算出言反驳。
接着就听周正一说:“假如这家公司里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量,足以将DCO玩弄于股掌,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的话,除了安迪欧阳,我想不出会有第二个人。”
“但是……但是现在DCO面临的危机不光影响到我们,还直接影响到天合甚至他本人的声誉,他既然已经让这个体制运行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动力去摧毁它呢?”其小元马上感到这个猜测不合逻辑。
“我并没有说最近危机是他的问题。”周正一纠正其小元说,“恰恰相反,他应该并不愿意看到DCO遇到现在这样的情况,所以才不惜一切地把你弄回来了。”
“不惜一切?”其小元注意到了这个表述,奇怪地问,“他不惜什么了?”
周正一望着她,目光突然有那么一瞬的游移不定,但马上接着说:“我只是觉得,假如DCO的存在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呢?又或者,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实际上根本就不现实呢?我们希望能净化组织,但又身处组织之中,我们自诩独立,但又深受组织管理者的影响,就算我们为了这个事业牺牲了一切,最终会不会只是沦为组织内部斗争新的工具呢?……”
“我们这些年来做的事情,我不认为是徒劳的。”其小元说,“那些被我们处理过的人,不管是不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们犯下的错都是实实在在被证明了的,如果仅仅是因为结果有失偏颇就否定总体,是不是对自己要求过于苛刻了呢?我们也许永远也实现不了社会公平,但哪怕让一些人对规则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尊重,是否也算是向好的方向走了一步呢?”
“是吗……”周正一说,不像是认同,倒像是感叹,“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你还不是?”其小元笑着说,拿过酒给周正一满上,又说,“如果你顾虑的只是刚才说的这些,那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后其小见就见周正一怔怔地看着她,于是奇怪地问:“干嘛?”
“你这个语气好像老方。”过了这么半天,周正一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说话哪里有我这么有力量了?总是跟凉白开一样温吞吞的人。”其小元轻松地摇着头,用开玩笑说。
她说着,转头去欣赏身边那川流而过的河面,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周正一望向她的眼光中藏着多少复杂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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