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今月曾作为春娱里商务编剧，代表品牌甲方去过很多影视公司开会。
影视公司商务部大多维持表面客气来照顾“狐假虎威”的代理公司员工，也有想赚钱还要立牌坊的影视公司表示“在剧情中植入广告就是在伤害创作”，作为重视作品的制片公司，坐下来和你沟通都是给足了面子，而最终目的也是压价、压权益。
离开商编岗位一年之后，她再一次站在国内头部影视公司，意美传奇影视有限公司的会客厅。上一次她来这家公司，是蓝遇旸带她来聊贴片广告。
蓝遇旸通过高超的谈判技巧为春娱里和甲方争取了最大权益，还为江今月争取到在电视剧片头的商务编剧署名。只不过，那次是蓝遇旸的舞台和赛场。
这次，她将小说《困在镜子里的舞者》打磨成女性向轻科幻、情感悬疑24集分账剧，将剧本推给意美传奇影视，受文学策划部门层层推荐。终于，江今月得以编剧身份向制片人做作品阐述。
在此之前，江今月保持在苏清辉家和咖啡馆两点一线的运动轨迹将近两个月，码出剧本千字梗概、人物小传并精修了前五集剧本。
置身于此，熟悉的环境里夹着着陌生的兴奋感。她告诉自己，无论作品阐述过程中有什么阻力，无论结果是否如意，她都不会有遗憾。
江今月依然习惯做最坏心理准备，但她不再为这个可能性而提前担忧、焦虑自扰。
江今月一度觉得自己是稀里糊涂克服这番负面情绪的，直到回头，看见坐在她身后看书的人……正确的那个人。他无需做什么，只要存在于身边就好了。
江今月也知道，她的故事一定不是经历大小挫折便轻易斩获目标、收获掌声、闪闪发光的。
只是，人成长到一定年龄，就不会在同一段时间里只有一件事需要处理，而能让江今月挂心的，从来不是淘宝物流到哪儿了、晚上去超市买什么、苏清辉有没有和其他妹子谈笑风生……
江今月和制片方聊故事创意时频频走神，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心也跟着渐渐缩紧——“月芽儿，姥姥决定将你妈送进医院。”
两天前接到姥姥从艾城打来的电话。她和大部分北漂一样，看到老家电话号码的一瞬，快速将所有糟糕的预想都在大脑里跑马一遍。
江今月更甚于其他人，因为她着实极少和家人通话。
得知姥姥的这个决定，即便它不算是个好消息，她的心倒是放了下来。
多年后，江今月才知，母亲曾深夜在道旁树下，差点上吊寻死。然后，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让妈妈给她拍照。
母亲想起小月芽儿五六岁时，在公园和她闹别扭，她就骗小月芽：“那小孩儿！摆个姿势，妈妈给你照相！”小月芽就会转身掐腰抻裙角展开笑靥，发现妈妈只是用手比了个相机形状时，又噘起嘴。
姥姥告诉她，舅舅会在上午十点钟到母亲家，将她送进安宁医院，她仿佛置身于上帝视角，提前知道关于母亲这一条人物线的故事走向，为她揪心……
“您刚刚说，需要在这几场戏给观众制造更多紧张感，或者”江今月停顿“可以给观众开上帝视角，母亲在家等待女儿放学，并不知道连环杀人犯改变了计划，她的女儿成为下一个猎杀目标，然后我们进入倒计时状态……”江今月的语速越来越快，思维打开说了很多……她无暇感受甲方的反应，只是觉得她不能停下，因为停下就会陷入恐惧。
剧本阐述会之前，江今月退出微信，将手机调成静音。认真告诉自己，她的分神不能影响母亲是否被顺利送到安宁医院，更不能让母亲早日康复，但是她的努力会让她拿下编剧项目可能性更大一些。
江今月曾在筛选简历阶段被无数公司拒绝。
这是第一次，有一家公司看了她的原著改编思路，给她和制片人聊创作方向的机会。所以，她必须排除一切被干扰的可能性，全力以赴。
虽然制片人没有立刻给她确切答复，但她知道对方是满意的。
她也知道，甲方还会接触更多有代表作的编剧。
就算未来彼此明确了合作意向，也需要反复过合同。就算签了合同，也会因其他不可抗力中止……但是此时此刻，她从制片人、投资方的反馈中确信：她不比有作品署名的编剧能力差。
“最后，她藏进了镜子里，躲过一劫。她告诉所有人，她是被镜子困住了，她想出去，她骗到最后连自己都差点忘了，是她主动躲进来的，当她想起来时，已经丧失了走出去的能力……所以，她只有模仿那些女孩跳舞的动作、和他人讲话的神态动作，必须模仿得丝毫不差，她才能和镜子外的女孩互换身体，她才能出来……”
从意美传奇影视公司走出来，第一眼便看见等在门口的苏清辉。
他并不知道阐述会什么时候结束。
江今月猜测，苏清辉早晨将她送到这里便没有离开……
苏清辉走向江今月，没问结果如何，只是递给她喜欢喝的茉莉银豪茶。
江今月喝了半瓶，告诉苏清辉：“我构想的故事大纲，在阐述时改了结尾：‘女儿脱险，是因为她成功模仿出镜子外舞者的舞蹈，那个舞者始终戴着面具，看体态并非年轻人，女儿以为是舞馆的老师。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正是她的母亲，母亲故意将动作难度降低，她知道女儿跳舞的缺点和弱项，故意放水……女儿换进母亲的身体，便拥有母亲的记忆，她感受到了母亲从未表现出来的惶恐。”
苏清辉伸出手，为她拭去不自知的泪。
“当时，她一定很害怕。”
那天，江今月第一次，将难过和不安毫无遮掩地表现出来。
苏清辉任她退掉本打算去看的电影票，也没有去Fire of Storm的舞会，牵起她的手、陪她回家。
晚上，苏清辉问她想吃什么，她想了想：“麻辣香锅。”
“江今月，我想给你讲我养父的事。”
“嗯，好啊。”江今月欣然接受苏清辉对她的好。
“我的父亲，你之前知道的，他是一个大学教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身份，但是只有母亲和我知道，他是一个赌徒。”
“赌徒？”这是一个比喻吗？
“这不是比喻，他很会玩牌，他能精准算到对家牌、记得出过的每一张牌。但是，研究学术和打牌占据大部分时间，长期熬夜导致他在其他事情上，记忆力极差。他不记得他说过的话，他每次出去赌博欺骗母亲的话总有矛盾，我小时候会指出来，让父母都很尴尬……有一次，撞见母亲躲在屋子里兀自落泪后，我才发现，我想向养父母展示我是个聪明的小孩，其实是多管闲事，我不是这个家的人。”
江今月不自觉伸过手，握紧苏清辉的。
“后来，我妹出生后，他就不再赌博了，也没必要说谎了。”
大概苏清辉也想用比惨的方式，让江今月痛苦减半吧。
虽然这不是个值得提倡的操作，但江今月心情真的好了一点，因为她发现，她的妈妈几乎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谎……噢，她妈妈想自己出去玩时，骗三岁的江小月，说自己去找小月芽的童年爱豆杨钰莹，请她送给小月芽演唱会门票。
寒雨桐回家告诉小月芽：“我见到杨钰莹啦，她问你会不会自己穿衣服呀、会不会用筷子呀，她要和会自己穿衣吃饭的小孩玩！”
从此，江小月开始自己穿衣服、自己拿筷子吃饭。
又一次，寒雨桐故技重施后，给她买一盒冰激凌，告诉江小月：“杨钰莹给你买的冰激凌。”
她至今都记得，那盒冰激凌是美登高哈密瓜味的。
江今月回忆至此，原来她和母亲曾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连“谎言”都是有趣的。
寒雨桐入院三个月后，情绪稍有稳定，让姥姥转达告诉女儿往护士站打电话，“小月芽三个月没联系到我，别以为她妈死了……”
“安宁医院里挺好的，还有卖东西的地方，你妈还给你买了两双袜子。”
江今月看着姥姥微信发来的照片，感慨不愧是母亲，在医院里也能买到图案、配色高级的衣物。江今月不得不承认，她们母女审美一致。
只是，江今月不再惶恐于她和母亲过于相似，未来是否会沦落于同一境地。
余晖遍洒朝阳北路，这抹夕阳的颜色浓烈温暖。
江今月站在阳台边，拨通安宁医院电话号码：“喂，请问可以找一下病人寒雨桐吗，我是她女儿。”
我是她女儿，我是她女儿……江今月心底咀嚼着这五个字，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
我叫江今月，我是寒雨桐的女儿。
“喂。”
母亲的声音无精打采，江今月明白这种语调和身体状况无关，仿佛对世界了无兴趣。
“喂。”
母亲立刻听出女儿的声音，语调提高了几分，而且，她在笑。
那一刻，江今月很想哭。因为，从天桥看夕阳太美了。
“我刚从一家影视公司出来，在天桥上给你打电话呢。”
“你又跳槽了吗？”
“不是呀，我写的一个剧本，他们买了，请我做第一署名编剧……”
“给你多少钱呀？”
……
江今月挂掉电话时，才发现她们聊了二十分钟，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不是母亲训斥她期末没考双百、放学后没有立刻回家，试探质疑是否“早恋”……她们只是在开心地聊天，母亲听她说了很多，她的工作、她的剧本卖出版权、她的小说获奖了、她和苏清辉做饭都很好吃……
听母亲说，以后想来北京看她，江今月答应了，毫无敷衍。
江今月俯视帝都拥挤而宽阔的朝阳北路，被黄色车头灯和红色的车尾灯光填满，川流而过，亦有生生不息之感。
江今月毕业后便来到帝都工作，不否认，来帝都动力之一，是逃离。
逃离她在艾城别扭委屈的成长记忆，逃离她总不能如意的心愿，总不能相见的人。
但是，现在她真的好爱帝都这座城市，爱它的生命力，爱它的五光十色和声色犬马，爱它包容许多不一样的人生。
她爱的人也选择了这座城市。
同样，她终于停止了对艾城的逃离。她最爱的还是艾城，曾经的种种不愉快，只能在那时、那城和那些人发生。
她不会再和长大后遇见的任何一个人，发生那样听起来矫情、斤斤计较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对父母的无心之失，真正释然了，不是因为他们变老生病，也不是因为“毕竟他们是你不能改变的、唯一的爸妈”，而是他们从未中断过，对的女儿关怀和爱。
江今月童年活得小心翼翼，现在父母更是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女儿的生活，是否健康、快乐、安好。
江今月挂了电话，走进厨房看到苏清辉在热油。
“我妈听说我开始自己做饭，说来北京看我时，要给我带一些木耳和红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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