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妈妈翻看桌上的卷子,“初二物理?”
“听说这套题比较新,我想巩固一下。”
“那做吧,定好闹钟,别明天起不来。”果然只要有关于学习,妈妈就会无条件赞同。
“学校怎么样?我听昊昊他妈说三中最近在搞校庆,天天兴奋得跟只泼猴似的——你没掺和吧?关键时期可不能分心。”
“没有,我们班没人报。”
“是该这样,你们情况不一样,这一年的一切就是为了过好中考这个门槛……”
“妈,”揭晓抿着嘴说:“我要抓紧写题了。”
“好好,你忙,”妈妈这才停下唠叨,“门不关了,你写完赶紧睡觉。”
校庆像一支兴奋剂,狠狠地刺激了青春期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人用校服遮掩自己穿来的花花绿绿私服,学着超级女声练歌跳舞,每天神采飞扬。
常年闲置的大礼堂都腾出来筛选节目,破落的音响老是发出嘶哑的鸣叫,如同魔音贯耳。揭晓放弃了中午的英语听力练习,在走廊角落放空,脚尖下意识地复习动作,微小的向左向右。
“揭晓,陈燃找你,要你去礼堂。”
木质舞台和座椅散发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味,揭晓穿过跑调的流行歌曲终于找到陈燃,他大咧咧坐在出口通道边的桌子上,脚踩着前排椅背。
“来啦,介绍一下,”陈燃一副很熟稔的样子,指了指旁边几个男生,“万奇,何俊文,刘旭,都是我兄弟——这位是学神,揭晓,做题跟吃饭一样简单,作文都不带扣分的,知道什么实力了吧?”
“学神牛批!”“牛批!”
揭晓手足无措看向陈燃:“你干嘛啊……”
“没事儿,万奇想对你提供的帮助表示一下诚挚的谢意,是吧?”
“是是是,本来差点跑二十圈的,逃过一劫,”那个初二的男生仿佛学陈燃似的,外套敞着穿,里面一件单薄短袖,但是长了张小少爷似的娃娃脸,看起来家境不俗。
“诚挚一点,诚挚一点懂吗?”陈燃还打趣他。
“哦哦哦,懂!”万奇从裤子口袋里摸索出张钞票,向揭晓双手奉上,“谢谢晓姐!”
“叫谁小姐呢!”一帮男生哄笑。
万奇:“那,揭姐!”
“哈哈哈哈你天津人啊!”
“那我叫啥?”
陈燃狂笑:“大姐吧,大姐好点。”
万奇:“谢谢大姐!”
又是一通哄笑,笑声比舞台上的歌声还大,吸引许多目光。
揭晓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顶着一张血红的脸慌不择路往外跑,被人扶了一把才没摔。
偏偏撞到熟人,妈妈同事的儿子,叫梁天昊。
“揭晓?你没事儿吧?你刚才……”
“没事,我找厕所。”揭晓匆忙跑开。
*
冷水冲在脸上,风吹过有种崩裂边缘的刺痛。
回教室的路上揭晓想这样不行,事情一旦牵扯上陈燃就很失控,他太招摇,就算只站在他旁边也是招摇——而她现在应该像隐于夜色的忍者才对,招摇、显眼,这样的词会要了她的命。
自习课,揭晓拒绝了同桌连续发来的五子棋邀请。
手肘被强行抬起来一个缝,一叠十元的纸币——万奇的报酬。
陈燃撑着脑袋,脸上挂着邀功一样的笑。
揭晓接过钱,片刻后一个小纸卷塞到他胳膊下面。
“这次谢谢你,报酬也分你十块。以后不麻烦你帮我介绍了,希望你不要再和你朋友提起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揭晓闷头写题,心却倒计时一样咚咚作响,她自从坐在陈燃旁边后就像带着枚定时炸弹,但又看不见具体的时限。
“跟我出来。”
果然。
手腕被用力拉住,是真的拉扯,连带凳子发出难听的摩擦声,陈燃在全班众目睽睽下把她拉出去了,不知道同学的表情是兴奋、冷漠、还是同情?揭晓咬住嘴唇,长痛不如短痛,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你什么意思,用完老子就翻脸不认人?”
转角的楼梯间,陈燃的质问带着回声。
“不是,是我突然发现这事风险太大,会带来很多麻烦,所以我后悔了。”
揭晓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
“麻烦?什么麻烦?见我兄弟?”陈燃很难以理解地皱了皱眉,“不想见就算了,本来就是觉得好玩大家认识一下……”
“不好玩,”揭晓切断他的话,“我觉得不好玩,我不想认识他们,也不想被人发现我和他们认识。”
她说的很直白了。
沉默了片刻。
陈燃还是问:“为什么?”
揭晓在心里叹气,叹她自己心里这样想,同时又难以启齿的虚伪。
“哈,因为我们不是正经人?”陈燃自己说了出来。
之后的沉默,则是回答者的默认。
“老子帮你真是瞎了眼,”揭晓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那双总动不动勾住自己凳子腿的球鞋调转方向,大步离开,“滚吧,好学生。”
揭晓抱着腿,在楼梯间蹲了很久。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讨厌过三中,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之前的三年她开朗、快乐,她有很多朋友,成绩好不好的都有,可以一起讨论附加题的解法,也可以回家路上一起钻进游戏厅,即使有点风言风语,她也能自信满满地说,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为什么不能是朋友?
但三中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在三中的自己不是这样的。
她变成了一滴水,近墨者黑,所以要时刻小心变质。
怪谁呢,怪谁呢,只能怪自己。
怪那个早晨,怪那场失误,怪自己同意复读的决定。
都是咎由自取吧。
“揭晓,你还好吗?”
有点陌生的声音,揭晓抬起被眼泪浸湿的脸,半天辨认出来人。
许知帆拿着扫帚,看起来是要做值日。揭晓点点头正要离开,却被他叫住了。
“你是不是有点难处?不要多心,我是扫地的时候不小心捡到了你的纸条,”许知帆和陈燃截然不同,说话低沉和缓,有种不符合年龄的稳重,“我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想说,其实我家生活费是一年一给的,所以我手头还挺宽松——如果你有什么急事,我可以借你。”
揭晓倒是从没想过事情有这个走向,她印象里和许知帆除了收作业发卷子,没有任何交流。
许知帆仿佛看懂了她的表情,温和笑了笑:“其实也有点私心,你语文英语那么强,我以后能不能讨教一下?”
*
十一月是一道鸿沟,校庆一结束冬天就来了,笑容从学生们脸上消失,剩下早起上学的痛苦。
揭晓和同桌的桌缝宽到像被安了磁铁的同极,接近即相斥,老师路过都要被绊一跤,但看看两个当事人,又觉得情有可原,于是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这条马里亚纳海沟的存在。
周五,揭晓去办公室请了半天的假,凭她这段时间的好信誉,孟老师甚至没有打电话向家长核实的念头。中午当其他人冲向食堂的时候,揭晓背着比平时大一倍的书包坐上了去市区的小巴。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她看着窗外从稀疏到繁华的街景心跳不已。中途下起雨来,揭晓伞也没打,一路跑到了和舞蹈老师约定的场所。
“什么傻姑娘啊,一点不会照顾自己,”舞蹈老师边给她化妆边念叨,“家长怎么没来?这么难得的机会,应该来见证一下的。”
揭晓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这么浓的妆,站面前也认不出来吧。”
“拉丁舞就得这么浓,灯一打就好看了。”老师炫技似的又加了些闪粉才满意,叮嘱她道:“一会儿自己的顺序多听着点,提前候场准备。”
老师还有其他团体赛的带队任务,不可能一直陪着揭晓,交代完注意事项后就先行离开了。揭晓的签号靠后,在漫长的等待中兴奋感渐渐平息,反而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漂浮中,每次看时间的想法都是原本这个点在上哪节课了云云。
直到平时的晚饭时间,候场广播才喊到她的编号,揭晓把东西都存在后台,一个人去排队。前面几名选手都是全家总动员,家长拿着外套和水壶,一下检查服装一下检查鞋子,叮嘱和鼓励说个没完,揭晓给他们腾空间,往后退了半米抱着手静静站着,却看见前面被家人簇拥的小女孩盯着自己。
姐姐,你好漂亮。那小女孩说。
对啊,真漂亮,一会儿得让你爸妈多给你拍些照片。她的家人笑着展示自己带的数码相机和三脚架。
说不羡慕是假的。
但这不重要,都不重要。舞蹈老师总在安慰学生们,不要紧张害怕,把观众当白菜萝卜,但其实揭晓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对她来说台下的审判者再多,也都是不可能再见第二面的陌生人。
灯光一亮,哨声一响。
她就从角落一棵不起眼的草,绽放成恣意明艳的花。
火红的流苏舞裙随着少女青涩婉转的身体曲线飞扬,红得灼眼,红得动人心魄。
灵巧轻盈,像在长大的门槛前踮脚试探,她旋转,她昂首,她嘴角扬笑,沐浴在聚光灯下,吸引所有人的驻足与目光。
——雷鸣般的掌声。
极强的表现力与感染力,让人感受到舞者对于舞台的热爱。这是评委点评的原话。
当场内广播宣布她获得二等奖时,揭晓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幻想的梦境。她虽然跳得尽兴,但才初学几个月,动作编排难度并不高,怎么可能胜过那么多资深选手?原本想着有个参与奖就已经十分开心了。
现在却莫名其妙站上了领奖台。
先前候场都从没觉得尴尬,此刻却尴尬了起来——身边的选手抱着获奖证书,或是向亲友团挥手致意,或是抱在一起合影,揭晓一个人无所事事站在中间,显得很呆。
眼睛被灯光照得刺痛,只好低下头缓一缓,度秒如年等待着主持人宣布离场。
一团黑影落在身上,揭晓眨眨眼,看见一双熟悉的球鞋,白色的,因为穿旧的磨损泛着灰。
视线里闯入一束花。
“路过看到,你跳的不错嘛,”握着花的手臂僵直,有微微的颤抖,见她没反应又往前伸了一点,“……恭喜得奖。”
揭晓迟疑地伸手接过花。
他好高,刺眼的光线被他挡在身后,留下泛金的轮廓。
像一场日出。
头发和瞳仁比墨色还要深,耳朵和嘴唇却是很浅淡的红,舔嘴和抿嘴时脸颊肉微微颤抖,像不安分的小动物
——同桌这么久,这是揭晓第一次看清陈燃的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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