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深院,红墙黑瓦。本是极尽奢侈之地,却有凄凉简陋的宫殿——那便是冷宫。
多少红颜削骨消魂、香消玉损于此,多少怨气横生又肆虐。
寻常宫人避着走的地方,成了最合适的藏身场所。
谢瓷抬步跨过破破烂烂的门槛,面无表情地躲开迎面掉下来的蛛网。阴飕飕的妖风一阵阵,隐隐约约夹杂着女人幽幽怨怨的哭声。
歪掉的木窗前,背对少年站着一个华服贵气的女子。
谢瓷垂下眼睫,轻声道:“然姨。”
女子闻声,优雅地转过身来看他,在月色下她捈了上好口脂的唇美艳无双,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浅浅弯着。
“小渝来了。”
谢瓷颔首:“寄之就交给您了。”
女子掩嘴轻笑:“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会好生照顾着。”
该女子正是国都皇后,澹台嫣然。即便已生育三人,女子仍然瞧不出任何疲态,皮肤依旧细腻光滑,眉眼之间一片灵动。
谢瓷指尖动了动,又徒然地静静垂着:“忘情草的事——”
“说起这个,”皇后颦蹙,担忧道:“我儿不会也忘了我吧?”
谢瓷眸子沉沉静静的:“不会的。”
不会的,燕无厌只会忘了他。忘了他们之间有过的所有记忆。
皇后深深看着他,突然叹道:“很难过吧。”
少年咬了咬舌尖,“还好。”
皇后怎么说也算是看着这孩子大的,他有没有说谎,做长辈的很轻易就能分辨。
“然姨要谢谢你。”澹台嫣然歉道:“你想要的,然姨能做到的,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谢瓷蜷缩了下指尖:“谢过然姨,不用了。”
说到底,他们只是在燕无厌一事上达成了共识。
谢瓷清楚地知道,往后的某一天,他们会为敌,不仅仅是国都,还有...小殿下。
在澹台嫣然进一步说什么之前,少年却已经揖礼道:“一切妥当,明日会有人来送忘情草。”
“谢瓷告退。”
“哎?”澹台嫣然挽留不及,少年就随着风散成星子离开了。
风华绝代的皇后娘娘心情复杂地收回手,一方面对谢瓷觉得不忍,一方面又不得不让燕无厌忘了他。
澹台家族千年基业,必须有皇权把持。
若让那讨人厌的竹贵妃之子登基了,镇国公府就真的没落了。
明曦殿内,层层雪纱掩映下,小殿下静静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锦被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漂亮似神灵的容颜。
谢瓷披着月色入内,临诀前想把那铃铛取下,免得日后引小殿下生疑。
此情此景,恍若三年前。
那时他为他戴上铃铛,今时却要亲手取下。
少年隔着一段距离,不敢太靠近。说不清是什么心理,谢瓷没敢把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只是专注地用指尖牵引金色丝线,去缠绕小殿下裸露在缎被外的手腕铃铛。
那一截皓白的手腕却蓦然动了动,缩进了被窝里。
谢瓷没防备,冷不丁被拽得往前几步,若非及时止住,怕就要摔小殿下身上了。
少年清冷的眉眼微不可见地蹙起,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一勾,锦被便掀开了一角。
铃铛的身影显露。谢瓷没有耽搁,丝线紧紧缠绕手镯,如千锋万仞,划出刺目的裂痕。
但手镯比想象中要顽强,即便千刀万剐,除了裂痕明显,没有丝毫要断裂的意思。
谢瓷难得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对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最了解不过,这银镯根本没有这么坚固。如今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燕无厌用了某种办法把它护住了。
目前也只有一种法子,那便是强行把镯子滑出来。但那势必会惊动沉睡的小殿下。
毕竟沉睡咒本身只是令人熟睡,所有可能惊醒人的外在刺激都挡不住。
谢瓷不敢冒险,他在昏暗中站了良久,最终还是离去了。
罢了,现在把人叫醒,总归比日后要麻烦得多。
等到再次相见,纵使故人应不识。
但离去的少年不知道,华丽寝殿内,本该沉睡的人缓缓掀开了腥红的眼,晦涩、漆黑、戾气所有情绪滚烫成深渊一般的风暴,他坐起身子,骨骼分明的手捂住双眼,手背青筋明显。
小殿下似哭似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又沉又哑,透着深深的失落与绝望,给人一种嗜血又脆弱的反差感。
“...又一次。”
又一次,骗了他,丢了他。
神灵捏紧了腕上铃铛,彻底堕了魔。
——
六大陆之一的伏妖大陆又称西都,那里曾是妖兽的聚集地,未被开拓之前还没有人修的影子,直到国都帝王派出航行的船只无意间着陆于此,才被人们所发现。
帝王将这块大陆封为西都,划为国土,由青王镇守。
只是后来随着妖兽贸易的进行,民间一座名为“万重楼“的楼阁突然现世,他们雇佣了许多拥有御兽能力的人修,明里暗里捕猎了许多妖兽进行交易拍卖,获得大量的利益。
万重楼在皇室发觉前已经壮大了不少势力,也就此在江湖上声名远播,即便是在皇室有意无意地打压之下,几百年来仍旧存在于六大名门世家之中。
在伏妖大陆的妖几乎毫无地位可言,可在数千年前,兽神还未陨落时,它们妖兽尚未被欺压如此。可惜众神陨后,已无神明给它们撑腰。
少川走在这片大陆上,仿佛是走在了千年前的三千弱水上。随处可见的囚笼、困兽,随处可闻的责骂、鞭笞。
即便是除秽夜,这种情景依旧毫无收敛,甚至愈发猖狂了。伏妖的修士捕获的低阶妖兽送不进拍卖阁,就拉到街边售卖。稍有姿色的妖兽,便让它们服下化形丹维持人形,以酒灌醉,供行人欣赏。
野蛮粗鲁的妖兽,便赶上比试台,让它们自相残杀,供游人下注取乐。
少川牵着小孩走在长街,在无数次捂住小孩眼睛后,他长叹一声,心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出门?
小男孩对少川的情绪感知很敏锐,他拉下少川的手,拢在双手间捂着,圆溜溜的眼睛纯然又无邪:“你不开心吗?”
少川手一暖,心也跟着暖了一下,他也不瞒着小孩:“不该出门的。”
小家伙歪了歪脑袋,没想明白,问道:“为什么?”
“外面太冷。”
少川随口忽悠道,他弯腰将人抱起,视线随意一扫,就发现前边一修士正当街对一女妖上下其手,他蹙眉,把小孩的脑袋压下。
那修士和他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忽而被什么打了一下,一双腿直直跪下,骨折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哀嚎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被女妖狠狠扇了一巴掌。
小家伙不在意身后的动静,他乖乖地,一点也不反抗地将小脸埋在少川肩窝,小声道:“我不冷的。你是人偶,也不会冷的。”
少川一噎,想了片刻又换了种说辞:“外面很无聊,我们回去,给你看焰火。”
小家伙伸手环住少川的脖颈,紧紧的。
“看焰火可以许愿吗?”
少川正抱着他走在回府的路上,闻言一顿:“你有愿望?可以跟我说,我会尽力帮你实现。”
小家伙摇了摇头,闷声道:“不能说出来,不能告诉你,神明会不显灵的。”
真是孩子气的话。
少川想,自己可比那些劳什子的神有用多了。
但少川才不会跟一个小孩计较,他几步间已经瞬移到了府邸庭院,侍从早早听从吩咐,将一捆削好的木棍放在石桌上。
小家伙眼眸清亮,拿着一小截木棍上下打量,兴致盎然:“这是什么?”
少川打了一个响指,那截木棍的尖端便闪起了火花,璀璨夺目的像是细碎的星在闪耀。
小家伙眼都看直了,他忍不住晃了晃,那火花在空中留下光痕,动作快些,便如游龙惊鸿。
“这是我故乡的一种玩法。你无需仰望焰火,星光就在你的眼前,触手可及。”少川难得笑了笑。
在龙渊,用这种小玩意哄龙崽,一哄一个准。
显然小家伙也被吸引住了,他玩了好几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要许愿,于是便又郑重其事地双手捧住木棍,伸直两臂放在身前,随即虔诚地闭上了眼睛。
少川支腮看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许了什么?”
“希望少川永远......”小家伙乖乖说出口,却又突然闭嘴,他掀开眼帘瞪了一眼少川,又阖上,继续他未完的许愿。
少川挑起眉梢,坏心眼地继续打断他道:“希望我什么?”
小家伙会回应少川的每一句话,于是就见小家伙小小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心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愿望,他没注意到手捧着木棍已经熄灭了火光,在准备睁开眼之前,少川蓦地开口:“闭眼。”
小家伙下意识紧紧闭着,不敢睁眼。
少川指尖跃出一抹金光,那熄灭的木棍又重新燃起焰火。虽然是幻觉,但骗骗小孩还是可以的。
“睁眼吧。”
小家伙小心翼翼地先掀开一条缝,瞄见似笑非笑的少川才嚯地睁大了眼睛,他似乎想控诉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憋来憋去最后才闷出一句:“少川。”
少川应了一声,“许完了?还要再许一个吗?”他看了眼桌上的木棍,意思很明显。
但小家伙却摇了摇头,他咬了咬下唇,突然扭扭捏捏道:“新元节,可以送我一个名字吗?”
“名字?”少川一愣,他这才想起自己一直默认小家伙是后玉山,所以也便没想着给小孩取个新名字。
“你之前没有名字吗?”
小家伙摇摇头:“没有,他们只会喊我小鸟。”他说完有些迟疑:“这个也算是名字吗?”
当然不算。
少川瞧着男孩,想说就叫后玉山吧,却又觉得昔日红尘都已过去,小家伙没有记忆,与前尘再无瓜葛,又何必与这个名字扯上关联?
少川摸了摸他的脑袋,思忖片刻,笑道:“江晚歌,就叫江晚歌吧。”
希望小家伙这一生行舟过江,且行且歌,无忧无怖,喜乐顺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