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瑞奏江将枢城一分为二,最早只有江东繁荣,日后枢城经济蒸蒸日上,江南也开发了起来。江东最有才干的一批人物,聚集滨江一带,划一块地专门修公馆。
行至最深处,屋外没有牌匾的一户,便是谈公馆。
第五个孩子遇害后,谈公馆始终沉寂着,每逢各大节日,破天荒第热闹一会;生日宴是其次热闹的,下一代四个孩子里,唯独谈文翡的生日能与老爷的比肩。
谈老爷年轻时,谈家尚是厚积,还未薄发。压在谈家之上的有一户姓严,他高攀的正妻便是严家的掌上明珠;然则他自以为婚姻里有诸多不如意,一心扑在事业,直至谈家拔尖,纳了枢城最当红的电影明星作二房,又是自以为扳回一城。
第一个孩子是二姨太的谈皎。
谈皎最初叫谈娇娇,严太太腆着大肚子赐的名。二姨太正是一朵娇花,欢天喜地接受了;老爷不知是违抗严太太亦或她的思想,大为不满,却不好扫严太太的兴,只掉包一个字,改为谈皎。
二姨太生完谈皎后身体大不如前,过七年又把凭玉拼了出来,抵不过一场流感,早早去了。而后谈皎与谈凭玉落在严太太手上。严太太不肯甘心,主张亲上加亲,叫谈皎和严家再联姻。
婚礼前夕,新郎死得不清不楚,谈皎没再找未婚夫,守寡迄今。
谈文翡在婚姻上不做抗争,严太太原先把郁蕙心订给他。郁蕙心跑了,他也不挽回。
三年前的生日宴依然由严太太一手操持,宴请一众名流。说是过生日,实际是为谈文翡再捕一场婚姻。
郁蕙心作为前未婚妻,也遭到了邀请,一进门便被严太太携爱子黏了上。
严太太挽着郁蕙心温声细语,郁蕙心看她身边的长发高挑男子发怵——上次见到谈文翡是在许久之前,郁蕙心拒绝他们时说得隐晦,只说自己喜欢长头发的。没想到严太太实在喜欢她,一定要谈文翡也蓄发。他的长发束在一起照样垂在手臂之间,闪闪发亮,叫郁蕙心看得自愧不如。
长头发的谈文翡如此恐怖,严太太说了什么早不重要。郁蕙心的父母赶在后面,严太太要去搭话,轻轻打一记她的手背,笑道:“蕙心,今天文翡过生日,你也祝贺祝贺他!”
郁蕙心马马虎虎道:“生日快乐。”
谈文翡道:“谢谢。”
祝贺倒也不是必要的,旁人眼里他们早各自飞去,表面功夫都无需再做。
又有父母带美丽少女造访,够他们招呼好一阵子。郁蕙心匆匆告别谈文翡,绕过一众宾客,远远望见谈老爷与谈皎一齐站着,她已然跨进公馆了,便上楼去找谈凭玉。
谈凭玉必然在书房。
书房离楼梯最远,架在露天花园旁,谈凭玉趴在沙发上,身上西装做得有筋骨,他肩宽腰窄,腰肢处徒然塌陷一片;身下压着几本外文杂志,每一页都反着光。郁蕙心鞋跟动静不小,冒失进来,险些打翻一瓶鲜花,他才妖里妖气看她一眼。
她刚见过谈文翡,接连着见到谈凭玉,必然嫌他的眼睛太邪门,一时语塞,只道:“楼下生日宴,你一定又是等饭点才去。躲在这里,也没人来赶你?”
谈凭玉懒懒应了声。
“你哥哥呢?”
“哪个?”
“行一。”
“赖床。”
郁蕙心又道:“文翡过生日,严太太怎么要给你买车?”
谈凭玉翻了个身,仰过头,一双眼睛倒在面孔最下,睫毛成了蝴蝶翅膀,浮在空中。耳朵上鸽血红坠子顺着套索反着掉,跌了半轮,卡在银丝绞成的工艺上,继而掂了掂,摇摇欲坠的;他嫌郁蕙心问得刁钻,心思满在汽车杂志,不知如何打发,支吾一会,两瓣唇上下起伏。
男孩子的嘴巴没有他这般红的,女孩子的又比他鲜亮不少,他本卡在中间一个健康的色泽,却被耳朵上吊的两粒衬得苍白起来。再支吾一会——最终道:“酸什么,买辆车而已。”
郁蕙心眼花缭乱一阵,早忘了上楼前心里念叨什么,忽然想起前阵子骇人听闻,道:“谁在你眼皮底下把车砸了,有这种人?”
谈凭玉道:“没有。”
“那你开什么悬赏令,多吓人。”
这屋里原本还有一只吃不胖的杜宾犬,威风凛凛,谈皎养的,却与谈凭玉形影不离。后来杜宾犬实在太老,去了。谈皎有再养狗的打算,犬舍也去过几回,迟迟不见落实。
生日宴热闹归热闹,书房到底是冷清不少,谈凭玉从沙发上翻起来,耳朵上的坠子跟着他滚了一轮。他一套花架子功夫深,却是无意的,亏是藏在楼上,否则要被楼下的法师收了去。
“姨娘早给我买车了,最近才到。去码头的时候撞到个还算聊得来的男孩,走时急了些,没问他的名字。”
谈凭玉笑道,“车应该他蹭到的,行一非要叫人把他教训一顿。我心里过意不去,要是他肯来,还要好好向他赔罪……你知道枢城有什么餐厅?”
郁蕙心笑道:“我当然知道,奈何桥上的餐厅,主厨远近闻名,姓孟。”
谈凭玉道:“又拿我开玩笑。”
郁蕙心再看了他一眼,双手抱胸,道:“难得看你这么开心,别说我把你往坏了想。我看不是你想交朋友,应该是一见钟情了。”
正是整点,大钟敲了十二响。谈凭玉被家里保护得再严密,也没有吃剩饭的道理,木木踢了脚挡在路前面的靠枕,低头道:“他抱的小狗挺可爱,我要把它抢过来。”
郁蕙心道:“你真喜欢男人?”
谈凭玉不答,踩着她的影子出门,逮个佣人来打扫。
郁蕙心作客人,没他这般自如,顺手收了杂志,垒了一摞。回头见到谈凭玉还没走,倚在门框上,正等她一起去吃午餐。他一双眼睛停在阳光里,便是琥珀珠子般繁复透亮,看郁蕙心一眼,扑哧一笑,道:“你管我喜欢什么,谁不喜欢我?”
谈公馆里最受瞩目的孩子,顺着时间长河逐渐跑走了。俞平睁眼时,唯独床头的水果糖罐芳香四溢。
太阳早从小小一方窗户透进地面,阁楼从未这般刺眼过,俞平挣扎动了动,看见何氏坐在他的床边,笑道:“看你睡得这么熟,我都不想叫你了。不是我吵醒的吧?”
俞平吃了一惊,立刻坐起来:“已经这么晚,兰香要迟到了!”
“兰香早走啦,她今天是一个人去的。你还困吗,要不要再睡一会?”
“不用,我是该起床了。”
何氏慈爱摸摸他的脸,眼里却是忧愁不止:“你换好衣服就下来,有事要找你。”
夏装成本低,大街上人人花花绿绿,来订衣服的人更多。何氏趁手熟,为俞平裁了一套浅颜色长衫,叠好在床头。谈文翡的生日宴在他心里还没过去,何氏说得也严肃,俞平总觉得又有一众棘手宾客等着他;试新衣时他接连思索几种可能,而后都一一推翻了。掐了领口最后一刻盘扣,提着衣角下楼。
胖子瘦子恭候多时:
“盼见我们俞平,真是赏心悦目。”
“等来我们俞平,叫人心旷神怡。”
——不论阿吉如何拿祖宗起誓,多么言之凿凿,真要说俞平是出于思念情郎才来的麻公馆,麻霆君最巴不得是真的,但是也有诸多假意推辞的借口,一项一项罗列出来,使得阿吉也摇摆不定。
兴许俞平被狐狸老祖上身了。俞平怎么说得出喜欢麻霆君这番话?一切必然都是虚假的。
一旦成了俞平没有喜欢他,麻霆君又是痛不欲生,好像俞平在他心上凿出个大窟窿;二位恶人乘虚而入,煽风点火,酝酿个伤天害理的计策。
沦落到伤天害理,麻霆君竟亢奋至一夜未眠,火急火燎做了布店今日第一批客,把俞平在布店的用人契讨出来。
现钱两千大洋摞在店里,来不及收。
把“谈凭玉市值两千大洋整”的消息布散在枢城,谈公馆一夜之间必将沦为众人的笑料,连带江东公馆区都要贬值,不知道有多少户邻居着急搬迁。俞平看到明晃晃的现钱便头晕目眩,心里苦不堪言:早知道早早同他们撕破了脸,现在受什么无妄之灾!
詹老板把他拐到一旁,自知见不得光似的,悄声道:“理论上是四千大洋,我们要赔给麻家的钱他们不计较了,又多拿了两千。”
俞平早心如死灰了,还是争道:“三千九。”
“对,三千九,说四千好听一点。”
詹老板道,“我和你签用人契,一共两年,他们出一千大洋租你一年,按理说你还是我家的伙计,这点不会变。以后你送完兰香上学就去麻公馆,吃过晚饭再回来。”
他再说下去俞平要哭出来了。俞平拽着他的袖子不松开:“老板,我是真心喜欢布店的,你不能不要我!”
麻霆君最早来布店,詹老板还以为是一桩好事,放俞平睡了懒觉,谁想到俞平如此抗拒。詹老板人再好也抵不过两千大洋,纠结道:“不是我们不要你,我也不想你去,五爷给得实在太多,我看他诚心实意,才肯松口的。你先去几天,要是不适应,一切好商量。”
俞平哭丧着脸,道:“老板,求你了,你要两千,两万,你要多少我都能给你,别答应他们。”
詹老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什么不好的?你在我们家,我们除了吃住,衣服都没给你做几件。你去他们家,他们还额外给你开一份薪水,待遇一定比这里好。”
又道:“我看得出来,五爷很尊重你,他不会叫你做些奇怪的事,何况你也不在麻公馆留宿。”
俞平道:“白天那么长,至于拖到晚上?”
詹老板道:“咦,他怎么好白日宣淫?”
再见到胖子瘦子,俞平已然成一具活尸。
胖子捧:“俞平,你真有福气。”
瘦子舞:“俞平,你天生好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