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要寻根究底,手上动作不知不觉迟缓着,长衫软软地漏在地板上。天窗上落下一只大鸟,牢牢占着玻璃,阁楼里头分外阴暗。在这始终黯淡的一方天地,要记起麻霆君,便不是一件容易事。
狗是忠诚且愚蠢的,麻霆君亦然。俞平锁在谈公馆太久,身上一无所有,时移事迁,碰巧被麻霆君继承到了先前的情感,是么?方才那般莽撞,是麻霆君害得他与先前判若两人,他必然对麻霆君动了心,兴许先是萌发一点情,再真正生了爱出来——
可他也能有真心,也会幸福吗?按理说,人人都是圆满的,他物质上有得太多,便要以精神抵作弥补,他最当是凄苦的;天窗上的鸟平展羽翼,闪着金属色泽的喙,哑哑鸣响,俞平浑身的重量仿佛只在眼眶悬停的两滴泪上,若是平添一阵风,他必然轻飘飘地被刮跑了。
暗中的影子多竖直一支,麻霆君闯进来了。
才记起衣服没穿完。那吱嘎声太刺耳,俞平手上动作一缓。麻霆君见他的脊背,立刻念念有词地退了出去。他倒是从小被伺候着穿衣,对于**把得不如麻霆君严,还镇定自若,一颗接着一颗地扣衣扣。
许久传来轻轻叩着木门的声音,门栓没挂着,眼见门缝被他敲得越来越大,露出粗粗一线麻霆君,朝他道:“我能进来吗?”
俞平不应。
麻霆君踌躇一阵,才推开了门。俞平正是盯着他进来的,冷冰冰道:“换衣服有什么可稀奇的,你躲什么?”
麻霆君带着歉意,道:“打搅你了,不太好。”
俞平笑了一声,笑得不知是自己抑或麻霆君;从床头柜里拿了一包格纹手绢,朝着他,四角规整地展开,露出他先前押给自己的一只表,再一把攥着,放在桌上,道:“我应当要还你的。”
“放你这里,以后遇上急事,身上现钱不够,可以问他们抵押。”
“哦,有不要的垃圾,终于想起我了。”
俞平当这话是送客,不想目睹他离开,干脆背过身去。他的脚步急一阵,哪知道直奔自己而来;
麻霆君从背后环抱着俞平,右手卡着左手手腕,把他牢牢束在自己的怀中,一同左右晃着,像是盛婴儿的摇篮,低声求饶道:“不生我气,好么?”
听他语气,若不是俞平肯让他抱,早哭出来了。秋雨连绵过后,天气转凉,俞平的单薄衣料不够御寒,麻霆君的怀抱暖和得叫人依依不舍,把他的心暖烘烘地烤着,成了融化的奶油。余光瞥在墙角脱颖而出的影子,二人连在一块,像是油灯中孱弱的火苗,抖动着,燃烧着,消磨了一场双人舞。
可他不予麻霆君任何表态,麻霆君以为他有意冷落自己,哀哀地松了手。俞平回身望向他,捉他眼眸中有几分忧郁,便是另有一番风情的英俊——唉!这叫俞平如何肯放过,还想拿他寻开心。幸福总归是过眼云烟,开心作不了假。
麻霆君先道:“是我不好,没早和爹细细提过你。你走以后,我和他坦诚地谈了谈,他心里是认可你的,前头是气话。你有时间,我们去见一见他。”
俞平道:“见一见?我只是个英文助教,见你爸爸做什么?”
麻霆君硬挤了个笑出来,温和道:“我们是好朋友,他也很想认识你。”
“哪来的好朋友?”俞平嗤笑道,“五爷要去配冥婚的,配的偏偏还是我从前的主子。不但丢了我的饭碗,还抢了我谋生的路数,叫我跟着殉了算了。”
麻霆君道:“平儿,你明白我,我宁死不去的!”
俞平道:“叫谁平儿,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他太咄咄逼人,又是从中作梗,麻霆君招架不过,蔫得愈加厉害。良久,俞平双手捧着他的面颊,把他的脸轻轻掰正,叫他看着自己——心里太空虚,俞平急切地需要什么来填上,兴许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拥抱,一个吻,一个能够让他爱的人。
对视时光漫长,可惜麻霆君笨得可怜又可爱,无动于衷,只知道俞平主动哄他,便傻傻地笑着。
这时候还能够灿烂,真是荒唐至极了,麻霆君究竟是真的天真烂漫,还是先前扮猪吃虎,佯装沮丧,只为博取俞平一刻关心?俞平总归被他拴住了,软绵绵地恨着他。手上绝不拖泥带水,往他脸颊上扇了一记,力道却是极轻的。
哪知道麻霆君笑得更灿烂,捉着俞平的手,贴在脸边,道:“你打我,打到消气为止。”
俞平赌气道:“你说的,我要把你耳朵打下来。”
麻霆君笑道:“好极了,请开始吧。”
俞平心里竟是踯躅不前,好一会功夫,最终拢着麻霆君的腰际,扑进他的怀里,抱得死死的。这时候若能添一点甜言蜜语,自是事半功倍,俞平偏是什么都说不上来,衔着他薄薄的耳垂,“你真是……”,却一时语塞,真要把他的眼泪继承来了。
麻霆君自是热烈地拥抱他回应,笑的时候身体微微震着,轻拍他的后背,哄道:“‘我真是个笨人’。平儿,我的平儿,你知道的。”
俞平道:“麻霆君,我最讨厌笨人。”
麻霆君便道:“又是要讨厌我,又是要打我,快来么,我骨头痒酥酥的,欠你收拾。”
俞平失声笑道:“你真是欠!快松开手,我好好教训你。”
麻霆君笑道:“咦,也不知道是谁不肯松手。”
应证了他的话似的,俞平愈不肯放过他。凡是有麻霆君在身边,好像一切都不能够称作困难。
真是爱上麻霆君了,他谈凭玉是个可怜的人,一事无成,在家里倚仗着姐姐,在鹭镇被麻霆君反将一军,死心塌地地倒靠给他——丧钟敲响之前,俞平心里做最后的抗争:理应是谈凭玉喜欢他,同俞平何干?这一阵殊死挣扎,搏出了生路,俞平轻松不少,酝酿着坏点子,便是铆足了劲要戏弄他。
但是俞平十分舍不得这个拥抱,片刻后,好不容易松了手,道:“笨人,大事不妙了。”
麻霆君笑道:“怎么?”
俞平佯装严肃道:“谈四最喜欢笨人,越笨越喜欢。”
麻霆君的笑容凝结着,生生被拍在脸上似的,过后惊恐不已,道:“你是吓唬我的!”
俞平落得心满意足,哼哼笑两声,道:“我还不懂他么?他喜欢的只有你这类,我是例外。”
末了他离开麻霆君,坐在床上,为了不让麻霆君看穿他内心狂笑不止,捂着脸道:“我还没想考验你,你就经不过了。去枢城寻谈凭玉吧!报我俞平的大名,兴许他能对你宽容一些。”
麻霆君忙跟过来,道:“平儿,我……”
俞平扭过身子,背着他,道:“千万别改口,等你做了谈四奶奶,也管四爷叫‘凭儿’,他爱你都来不及。”
麻霆君便来他床上哄他,辅一坐下,立刻吃了一惊,道:“你的床有这么硬?难怪你要做噩梦。改日我去枢城,为你寻一张顶软的。”
俞平道:“枢城顶软的床在谈公馆,你想去陪四爷吗?”
麻霆君委屈道:“怎么又四爷上了,这一切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了,我不答应!怎么还要冤枉我!”
“当然有关系,四爷喜欢你。”
“他喜欢归他喜欢,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再说,喜欢你的人也很多!若是我也一个个计较过来,要到猴年马月了。”
俞平想起要说出什么话回敬,经不住扑哧一笑,咬了舌头,吃过痛才镇定不少,道:“那么,以后四爷来强取豪夺,你总是躲不掉。”
麻霆君正色道:“本人麻霆君,向天发誓,绝不可能屈服给谈凭玉。”
绝不可能屈服给谈凭玉?他现在的摇尾乞怜算什么?真是苦了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俞平幽幽道:“这时候保证得不错,到时候可说不准了。”
麻霆君央求道:“平儿,我们不提他,好不好?”
楼下詹兰竹来喊他们,麦芽糖烧好了。
俞平起身道:“去吃糖吧。”
麻霆君挽留道:“平儿,我是真心!”
“哦。”
“我不是应付你才这么说的,我决不可能附庸权贵!”
“我知道,姑且算相信你。”
麻霆君微微撅着嘴,脸上一派冤枉,挪着小步子跟在俞平身后。
俞平开门前,猝不及防回了头,往他颧弓上亲一口——麻霆君怔怔着,不可思议至牙齿发颤,如梦似幻,好像是心被点燃升空,烟花般炸得四处飞,人也要飘飘欲仙了。
俞平看不惯他美,再抽一记他的脸,笑道:“这是正规的西洋礼,表示友好。我也是真心,叫你见识一下。”
“好……西洋礼,西洋礼……”
麻霆君的嘴定了型,只嘿嘿地笑得出来,说不出完整的话语。俞平乜他一眼,又道:“告诉你,我可有门道了,要是惹我不顺心了,第一个把你发卖去谈公馆。”
“谈公馆,谈公馆……”
“笨人,跟好我,要下楼了。”
“跟你,跟你……”
谈凭玉:混的人/.
麻霆君:笨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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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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