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子，快起来。”
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林三娃陡然被人从被子里拉出来，身躯上残留的热气很快就被初秋的清晨驱散。
他打了个抖，被冻清醒过来。
“阿娘？”
听着儿子疑惑不解的声音，赵小秀飞快抬手抹了把眼泪。
“你乖乖听话，阿娘带你去买好吃的好不好？”
林三娃惊讶地抬手捂着嘴巴，喜不自胜地点头，也不管自家娘亲看不看得见。
他晃了两下脚，等赵小秀帮他穿好鞋，就下床乖乖让赵小秀牵着自己出了屋。
出了屋子，赵小秀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条布条，绑在他的眼睛上。
“阿娘，我们要玩摸瞎子的游戏吗？”
“嗯，你先蒙着，阿娘去关门。”
“哦。”
初秋的清晨时常有雾，等赵小秀小心翼翼关好门的时间里，林三娃的头发已然开始湿润。
村中屠夫家养的狗不知为何开始叫唤，犬吠声远远地传进林三娃耳中。
等到赵小秀把他抱在怀里时，他下意识学着先前赵小秀的样子压低声音，伏在她耳边。
“阿娘，我们不带哥哥妹妹去吗？”
久久没有听见赵小秀的声音，林三娃有些慌张地蹭了两下娘亲的脸，直到感受到母亲身体传来的温热他才安心下来。
【三娃子，我的三娃子。】
他还以为是赵小秀在叫自己，于是张嘴就应了。眼睛被蒙着的孩子并没有看见他应声以后，母亲眼中的泪倾泻而下。
如果说先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想着如果三娃子并没有异样就带他在后山绕一圈然后回家去，但现在，她知道那个家三娃子回不去了。
她侧过脸，认真看自己这毫无所知的儿子。
三娃子今年都还不满八岁，那么小，离开爹娘他该怎么生活啊？
匆忙擦干脸上的泪痕，她抬手把覆在林三娃眼上的布条取下，又温柔地揉了两下他的头发。
“三娃子，你还记得隔壁那个卖艺的阿爷和你说的话吗？
“阿爷告诉过你，你有观人术，你之前还用这观人术帮大伯家找到了偷东西的小偷是不是？”
怕接下来的话让这孩子哭闹，她矮身把林三娃放下，然后抬手捂住他的嘴。
林三娃眼神茫然，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三娃子，你要记住今天阿娘和你说的话。往后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身怀观人术，知道了吗？”
因着害怕被村里人发现她偷偷放跑林三娃，她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用严厉的态度吓住孩子。
但就是这样不大的声音，却彻底震住了林三娃。
他不懂为什么阿娘不让他告诉别人，明明之前帮大伯家抓到小偷的时候，每个人看起来都很高兴。
可是如今，他的娘亲蹲在他面前，眼睛红彤彤地看着他。
【三娃子，我的三娃子。】
【不要怪我，只有离开，你才能活下去。】
娘亲的眼睛在哭泣，耳边的声音也在哽咽。
林三娃突然开始流泪，哭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却因为嘴巴被赵小秀捂住，只能呜咽出声。
赵小秀还在说话，声音夹了哭腔。
“三娃子，你知道怎么从后山出村的对不对？出了村子，你就沿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到一个有高高的墙的地方，那里就是天山县城。进了城，你就……你就……”
你就什么呢？
她只是一个村妇，在县城里没有认识的人，什么都不能替三娃子安排好。
赵小秀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村长家的儿子似乎就在县上做工。
她倒不是想让三娃子去找村长儿子，那样和找死没有区别。
她只是在想，村长好像说过他儿子就是自己上门去找的活计做。
三娃子虽然年纪小，但做事勤快又利落，想来应该也能找份工做做。
想通以后，她把三娃子拉到自己身前，万分怜惜地亲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你到了县上就自己去找工做知道吗？你向来鬼点子多，别人心里想些什么也瞒不过你，阿娘不担心你会被骗。”
林三娃紧紧抓着她的手，眼泪已经流干了，只能不停地抽气。
生怕他背过气去，赵小秀连忙伸手给他拍背顺气。
她还想说什么，身边的人家就响起了说话声。
赵小秀连忙拉着林三娃躲到草垛旁。
“孩他爹，你怎得起那么早？”
“别说了，林大郎也不知道耍什么疯病，非说他家孩子让鬼上身了，叫我们去帮林三娃驱鬼呢。”
“啊？就是那个说是身怀观人术的林三娃？”
“嘘，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可不许乱说的。我先走了，你既起了就把鸡喂了吧。”
“得，那你去吧。”
接着，木门被拉开又合上。
一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赵小秀才放下了捂着林三娃耳朵的手。
时间不多了，三娃子必须得走了。
“三娃子。”
因着周围有人在，赵小秀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了些，林三娃必须得凑到她的耳朵边才能听清楚她说的话。
“以后，别人问你爹娘，你就说没有爹娘。别人问你你叫什么，你要说你叫明佑知道了吗？
“明日的明，菩萨保佑的佑，可记住了？”
这个名字还是她家大娃从爱显摆的屠夫家孩子那里听来的，说是县城里的少爷就有这样好听的名字。
她没法让三娃子当少爷，只希望这个好听的名字能让三娃子沾沾那少爷的福气。
她把明佑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直到林三娃能自己复述才算完。
鸡鸣声响起的时候，赵小秀用力把林三娃推向后山，见林三娃磨磨蹭蹭不肯走，她举起了手作势要打他。
以往林三娃调皮犯错，她总会冷下脸来高举起手。
如此，林三娃一见她这副做派就会屁颠颠地跑来讨好她，她让往东绝不往西，她让往南绝不往北。
但这一次，林三娃却没像以前那样，他只是站在原地朝她伸出手。
“阿娘……”
“谁是你阿娘？你没有爹娘！”
赵小秀掐了他一把，把他往后推。
林三娃被她吓倒，不敢再叫了。
他泪眼朦胧地盯着赵小秀看。
“快走吧。”
赵小秀勉强咧嘴冲他笑，笑得很难看。
林三娃站起身来，又被赵小秀推着往后山的方向走。
他回头一次，就被赵小秀推得更远。
几次三番下来，林三娃赌气似地甩开赵小秀的手，直奔向山头。
看着林三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林子的尽头，赵小秀攥着胸口的布料俯首无声哭泣。
菩萨一定要保佑我的三娃子平平安安。
片刻后，收拾好自己心情的赵小秀挎着早早藏在路上的竹篮回了家。
小小的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见她从外面回来纷纷侧身让道。
“小秀回来了。”
“大郎，你娘子回来了。”
心急如焚的林大郎一听赵小秀回来了，立刻从里屋冲了出来。
“小秀，是不是你把三娃子带走了？”
赵小秀皱眉甩开他钳子一样用力的手。
“你瞎说啥？三娃子不是好端端地在屋子里睡觉吗？我早上出去摘野菜的时候还帮他掖了被子。”
林大郎一脸狐疑地把竹篮上盖着的破布掀开，见那里面装满了还带着露水的野菜这才松开手。
“小秀啊，”林家大嫂走了过来挽着她的手，欲言又止，“你家三娃……不见了。”
竹篮掉落在地上，满满一筐野菜瞬间裹满泥浆。
“都怪你，都怪你，”她尖叫着扑在林大郎身上，用力地锤他，“我都说了三娃子没病没病，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你赔我三娃来，你赔我儿子啊。”
她悲伤欲绝的模样不似作假，若说方才院子里的人还对她有几分疑心，现下也散得差不多了。
毕竟他们商讨着要给三娃驱鬼的时候可是特意支开了赵小秀，她不可能未卜先知把人带走。
在场唯二的女人——林家大嫂和村长妻子立刻上前把赵小秀拉开，搀扶着她瘫软的身子。
“小秀，可别哭了，当心哭伤了眼睛。”
“就是，若是三娃子回来看见你这么哭，那懂事的孩子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三娃子，我的三娃子啊。”
赵小秀哭得要上气不接下气，林大郎也不好继续逼问她。
他只是一个劲叹气，请求在场的叔伯兄弟们帮忙找找他家儿子，驱鬼的事就得等找到人再说了。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不会放弃驱鬼，让赵小秀听得气血上涌一口血喷在了地上。
她只祈求三娃子跑快点，快快跑出这个村子。
“观人术不是神通，是业障。”
“林三娃会害了我们村子，这孩子绝对不能留下。”
“倒时借驱鬼的由头让林大郎把他带过来吧……”
村长沙哑的声音犹在耳边，赵小秀再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小院子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只有向赵小秀告密的林大娃站在院门前，握紧拳头愤怒地盯着以村长为首的男人们。
他不明白，明明之前大家还说三娃子身怀神术，是个宝。
短短几日又换了说法，非说三娃子被鬼上身才听见那些常人听不到的东西。
所以他偷听大人们的谈话，告诉了赵小秀。
他知道娘亲一定不会让大人们得逞。
没了这些大人，三娃子就会平平安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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