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她身心俱疲,倒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小睡了一会儿,但却怎么也睡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她在小箱子里翻了翻,确信属于自己的东西没一件落在面粉厂。
冥思了半天,她猛一拍脑门儿,才恍悟,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一整天,她经历了这么多事,被面粉厂辞退,给闹闹做了顿生炝虾,还去了趟职业介绍所,碰一鼻子灰,再灰溜溜地回到租房,中途还去买了两个生煎填肚子。整整一天了,林绯绯都没有同她讲过一句话,这不正常啊!
难道,是睡着了?
“绯绯?”
她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呼唤着,这情形诡异极了。
“年年……”
胸腔里传来恹恹的声音,“好困啊,被你吵醒了,出什么事了吗?”
“倒是也没出什么大事,我失去了面粉厂的工作,要重新找其他工作,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钱袋子里还剩不到五十块钱,全无进项的话,省吃俭用,能撑上三个月,算了不得了。”张年年扒拉着钱袋子,想着天气越来越冷了,林静姝的大风衣眼见就要防不住风了,不得不去置办一身厚衣服,叹气之余忽然问,“你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睡了24个小时?”
“好像是的。”林绯绯朦朦胧胧地说,“闭眼的时候是天黑,一睁开眼睛,天还黑着呢。呃,不是说真的眼睛,我是指我的幻肢。”
“你这睡得,是不是有点太久了?”张年年不敢妄加揣度玄学上的问题,“不过你不是普通人,情况可能不大一样。”
“哦,大概是我的灵魄感知力越来越弱了,能清醒着跟你共知共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等我彻底休眠的时候,也就是这副躯体完全属于你的时候。”林绯绯的声音虚弱,但理性,“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或是愧对于我。我是个早就不该存在的人了,多呆一天都是赚。”
“我又何尝不是?多呆一天都是赚。”
这么一想,张年年觉得未来可能的穷困的日子也不是很难过。
“唉,只可惜……”
林绯绯忽而又叹起了气,话出口而未尽。
张年年接下去问,“是不是又想起你妈妈了?”
“这世上除了她,我原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想,不过……”
“不过什么?”
“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我?”
“对啊。”有了这个来自未来世界的新伙伴,一切都充满了未知的奇妙,林绯绯想到这儿,便开心,“我现在很好奇呢,你的下一份工作会是什么?”
“我也很好奇……”
这个时代,一部分女子刚刚摆脱裹小脚的束缚,和思想上的千年枷锁,走出深宅大院或是小家蔽门,走上自由解放之路。
还有好大一部分的女子,仍循传统旧德,以夫为天、以父为尊。
因而,社会上适合女子的工种本就有限。她又身量娇小,干不得体力活,更是限上加限。会计的工作,想来以后职业介绍所都不会推荐她去了,她还能做点什么工作呢?想想都犯愁。
不过很快,她们就知道答案了。
一周后,张年年在社会部上海职业介绍所的推荐下,进入一家纱厂当纺织女工,初来乍到适应不了三班倒,体力一差,这精神便不易集中,某天上夜班的时候,差一点被转动着的机器齿轮,绞断一根手指,吓得领班表示可不敢再用她了,而她自己也心有戚戚,绝不肯再进什么纱厂、染厂、电子厂这些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硕果基地。
又一周,介绍所介绍给了她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辅导一个初中女生的国文和英语。起初,张年年想啊,这个不难,她在大二、大三暑假期间,都当过家教。等到接触了女初中生的课本,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教不了。
1922年,白话文运动刚刚兴起,卢巡先生、胡守隽主编那样的文学大家响应新时代的新潮流,身体力行,在写文章的时候文白相间,其他人尾随其后,一起经历着从文言文过渡到白话文的迂回期。
“我姓商名禹诺,你呢?”女初中生发话了。
“我叫张年年。”
商禹诺只比她矮了半个头。
她抬起头来,挺直了胸膛,以直答应对对方直问,想做出些女先生的气势来。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上一章提到,出身宁波帮的商家是上海滩商界的领袖,家大业大,财富难以数计,但人丁却并不丰茂。
商家老爷子商洛是个品行端良、洁身自好、不好女色的人,与原配夫人恩爱几十年,从未想过纳妾或是包养外室这些歪念头。他所有的邪路子,都用在了做大生意、赚大钱上。
到了耳顺之年,两个老人家膝下仍只有一子、一女。
好在两个孩子都还算争气,不是纨绔之流,也没染上些寻常富家子弟虚荣、浮夸的坏毛病。女儿商凝安才貌双全,曾留学蒙彼利埃,如今已是个小有名气的时装设计师了,颇受上海滩名媛们的追捧,各大报刊杂志也狂吹彩虹屁,写她是什么引领时尚的摩登女郎;儿子商述安早些年受过情伤,浪荡得不成人样儿,五年前去了一趟法国,说是投奔姐姐,回来以后脱胎换骨,踏实又上进,很快便成为了商家老爷子在商业上的左膀右臂,去年进入金融界,组建的私人银行,也经营得有声有色,短期内已有了进项。
两个老人家一致认为,法兰西是他们老商家的福地。
等到再过几年,彻底退休了,他们就搬去法兰西定居,听说那里有不少气候宜人、生活便利、民风淳朴,思想上现代而样式上古拙的小镇子。
眼前这个商禹诺,正是商家大小姐商凝安的小女儿。
她没有辜负此等出身,一向心比天高,颇有主见,没有盲目追赶名媛圈儿里的留学热潮,立志要先凭实力考上燕京大学,正经念得四年国学,再考虑去西洋还是东洋留学的事儿。
她现在在上海中西女校念书。
这是一所创办于1890年的女中,以英文教学见长,学生多为贵族子弟,有着深厚的家庭背景。大多人来这里读书,都是为了镀金与交际,以便将来能够嫁入豪门,再上一层楼。
但这并不是商禹诺的志向。
学校里的教学内容满足不了她,商家就为她请来私教,但没一个是她满意的。她一见人家面,就提出些不怎么礼节性的问题,叫人为难,叫人尴尬。她深信,没被她难倒的先生,才有资格教她。
张年年果然是没资格。
她犹豫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的母校Q大创建于1909年,目前已经存在十三年了,说了也不算扯谎。但问题是,隔了将近100年的教育时差,她在21世纪学的那些东西,现在大约是不存在的,说出来平白叫人误会,当她是个谎话精。
于是,她决定搬出林绯绯的妈妈,压一压商禹诺这个小女孩。
“我妈妈是一个作家,她叫林静姝,师从卢巡先生,在北平文学圈儿有点小名气,很多报刊杂志都……”
“你妈妈是作家,跟你有什么关系?文学功底这种东西,是靠后天累积,勤学不断,又不是血脉里流传的,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无非是想狐假虎威,往自己脸上贴金,可见是个没骨气的,真真叫人看不起。”
看得出来,商禹诺傲娇又刻薄,对她还挺不满意。
这时,有人进到客厅,商家的仆人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献殷勤。
商禹诺一听到轻快又沉稳的哒哒皮鞋声,就奔了出去。
两个人单独在书房里呆了近一个小时,一个高傲盘问,一个小心应答,张年年还以为这个小女孩天生鼻孔看人,是不会笑的。
原来,是没见到令她诚心拜服的人啊。
“舅舅,我可是要考燕京大学国文系的人,但这个女先生……”说着,商禹诺隔空一指,指向屋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走人的张年年,“她根本教不了我!”
“舅舅忙得很,明天一早还要坐船去大马,见几个电影公司的朋友。”对方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但并不苍哑,叫人听不出年纪来,“这个教不了,就再换一个,全上海的都教不了,就去北平找!”
“你是不是听进去了妈妈的建议,要把商氏帝国的商业版图扩展到新兴电影业?欧耶——”
商禹诺看上去好激动。
她一听舅舅终于对拍电影感兴趣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事。
而对方到底是她的长辈,不会轻易被她渲染出的热烈氛围裹挟,仍然头脑清醒,要看清当前形势,是否利好影视行业,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哇,好帅!”
是林绯绯的声音。
到底是有多帅?帅得连近日来一向精神不振的林绯绯都惊醒了……
不过,林绯绯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几个男人,接触最多的,还是卢巡先生那种以内涵见长的中年男人,她可能见到个五官凑合的,就觉得帅。
张年年好奇心起,向门外张望了一眼。
恰好,碰上对方投来的同样好奇的目光,她瞬间脸红,而后敛目作修女状。
商禹诺的舅舅到底长什么样子?
确切地说,她匆匆一眼,根本没有瞧清楚。
她回到租屋之后回想,只记得他五官沉稳深邃,身姿傲岸修长,代替商禹诺致歉,冲她颔首而笑时,展现出了良好修养与翩翩风度,是个英挺好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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