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想让你看的就是它——这就是我对过往的全部记忆，也是我最大的宝藏。每当我想逃离公寓却因恐惧而充满焦虑时就看着它。它是我的阳台、野外，以及另一个失去的世界，而我在公寓……事实上我可能根本离不开公寓。”
“精武送我花盆、送我花种、送我画板、笔和纸，连房间里的陈设都是他亲自设计……可他说这记忆无用，还不如多学学如何在公寓里生存。”
“我知道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人怎样才能完全失去一个世界呢？鬼皮，你看到了它，你也喜欢这个世界吧？”
“喜欢，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世界……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呆在这样漂亮的荒野度过闲暇时光，而不是在公寓的醉生梦死里提心吊胆！”
“那我和这个世界呢，你选哪个？”金鱼看着鬼皮老实的模样，忽然玩心大起。
“这本来就是你的世界，没有你就没有它！”鬼皮目光里的诚恳令人无法质疑，也引得金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但我在公寓这个世界里。在此前提下，如果选择公寓和另一个世界，你又会选哪个？”
“……公寓。”鬼皮沉默了片刻回答，“为了我的记忆、朋友，妹妹，还有你，我离不开公寓，我们也只能活在公寓。另一个世界就像妹妹一样美，可我只能循着渺茫的希望试着触及她！”
“哦，是这样吗？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比梦更美的人，而我们只能生活在公寓里！”金鱼的目光一黯，默不作声地看着周围精美的陈设和稍远处的那幅画。
“但是，因为你喜欢另一个世界。所以我会尝试将花盆一点点扩大，让里面的花朵更加美丽——这样或许有一天，梦想里的世界会照进现实，二个世界终究可以融为一体！”
“真的？”金鱼双眼一亮，立刻凑到鬼皮面前，“你肯为我在公寓里建造一所花园？”
“嗯。”鬼皮点点头，有点难为情地摸着鼻子，“其实我之前送你花盆时就想这样说……我、我不知道那是否意味着希望，我没有浪漫的性格……我只是想说会将我最好的东西给你，只怕你从来不会欣赏……”
鬼皮不时避开金鱼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完了本以为会永远埋藏在心底的答案。说完后，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后悔。他好像摇摇晃晃地走在悬崖边缘，如果金鱼厌弃他，他一定会后悔一生，可若不说，他又会一生都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落下悬崖。
“这就是我真正的答案——会惹你讨厌吗？”鬼皮小声问金鱼，还没有听到回答便向后缩了一步。金鱼之前落在地上的毛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鬼皮身前，鬼皮默默地看着胸口被墨色一点点晕染。
“……讨厌，可我好像有点懂得‘柴米油盐’了。”过了几秒，金鱼平静的声音在鬼皮面前响起。鬼皮心下一沉，正要起身离开，一阵香气却倏然靠近。
没等鬼皮弄清发生了什么，脸颊上一阵冰冷轻轻拂过。再抬起头时，鬼皮看见金鱼已经捂着嘴跑开了，脚步凌乱中又夹杂几分兴奋。
一个……吻？！意识到真相的刹那，鬼皮便感到一阵眩晕，同时还有点后悔——他几乎不记得刚刚金鱼靠过来的感觉了。可以的话，他想连梦里都能回忆起一切！
但金鱼已经躲进角落里了，看情形今天不会再靠近鬼皮。鬼皮昏头昏脑地走回属于自己的空间，刚刚坐在床上便发现珠子正在鼓弄什么。凑近一看，鬼皮瞧见珠子摆弄的是另一只肮脏的花盆，而花盆里插着的正是之前被金鱼“连根拔起”的树枝。
原来那半截树枝还没有死。鬼皮看看珠子手下的树枝，还没有完全掩埋的根部露出雪白的树根，被扯断的部分还在缓慢渗出透明的汁液。
“我——我不知道它还活着。”鬼皮看看依旧盛开在金鱼那边的花和珠子忙碌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点惶恐，好像他刚刚的快乐都建立在这半截树枝顽强的生命里。
“你担忧什么？原本公寓的规则就是如此，再顽强的努力也未必存留。我们无知无觉地活到现在只因为心性愚蠢，察觉不到每天带走无数人的危险！”珠子继续侍弄手里的花盆，用手指仔细地抹干净花盆边缘的土，弄得手指一团漆黑，“其实我现在救它也是。说是佩服它的生命也可以，但我的感动只是心脏微微一颤，冠冕堂皇的话只是因为能让我更像有钱人——其实我更在乎的是我救了它。人的一生不能缺少善良，世上没有一个一生不做一件善事的人，谁都想尝尝生而为人的滋味！”
“可是善良也仅止于此。无论我如何努力，它都只能苟延残喘，永远住不进那边镶金的花盆——那个花盆对半截树枝而言，就像我们穷尽一生追求的东西吧？名利、地位……”
珠子起身将花盆踢到一边，用手指着被金鱼丢在窗台上的花盆。
“可是我觉得……这截树枝根本不会在意花盆是否镶金，它需要的好像只是花盆圈出的位置，里面有一点土和水就很好了！”
鬼皮看着那盆被珠子用脚塞到床下的树枝，突然有种想将它抱到自己窗台上的冲动。鬼皮的窗台已经空了，上面只剩一个圆形的土印。
但鬼皮知道珠子决不会让出这盆树枝。珠子用倔强的姿态挡在这盆树枝前，神色强硬得好像第一局的时候与另一个老手争夺鬼皮一样。
“至于其他我就不知道了，树枝需要什么或许只有它自己知道，而我们的父母都仅仅将道听途说中最好的东西一股脑塞给我们，只有运气好的人才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可那时已经老了……听说绿区和红区里有其他方法，孩子尚未长大就知道心中所爱且各个不同，从来都将广告里的所谓‘天堂’视为粪土。但他们将之视为不传之密，又以世代教育而来的大度赞颂我们的天然与平凡——希望日后白区还能流传这样的传说！”
“公寓里的各区是这样出现的吗？”
“……我资历太浅，但还有什么方式比这种方式更公平？保有自我者愚人，失去自我者被愚，从而成为快乐的奴隶和公寓物质根基……”
珠子叹口气，露出从未有过的深沉目光。他今天似乎格外多愁善感，呆呆地望着头顶漆黑的屋顶，手指轻轻捻着，指间的花泥被捻做干沙，自指间簌簌而落。
鬼皮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珠子，目前他似乎连自己的人生也看不清，珠子的话听起来也似懂非懂，而珠子看起来也不需要旁人待在身旁。他默默地退开几步，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突然间他无比想念偷儿，却不太想偷儿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好像他担心偷儿的出现会分走原本属于他的幸福一样。鬼皮不知道他的担忧从何而来，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在珠子刚刚救下的半截树枝上。
珠子……他之后还会救别人吗？不，应该是“鬼皮”在珠子心里只是树枝吗？他和珠子的未来应该会分道扬镳，可是鬼皮又觉得这一刻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说起来，拔掉我的宝贝树枝时，按照常理，金鱼妹妹应当能看到它尚未死去的根系——不过她还是拔了！”
“什么？！”刚刚睡下的鬼皮骤然睁开眼，珠子淡然说出的话里竟藏着令人战栗的冷。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专注工作。今天我们的工作状态都不太好……你没忘记吧，你的任务——我们很快就要收尾了，当断则断！”
“……”
“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金鱼留下的话，对我们的任务也没有影响吧？而且我们三人还能组成一个更加稳固的……”
“我就知道！不过你那是做梦！若金鱼妹妹不是青春年少，你在她面前只是半截树枝，就是她亲手拔掉那根！你不明白吗，你会对着树枝愧疚，而她会看见你对垃圾愧疚，你们之间隔着的是一个世界，她天生就是绿区的妻或者妾！”
“妾也看不得垃圾吗？”鬼皮小声嘀咕，但已经将盖在身上的毯子拉到了头顶。
“……那我问你，若她此后慢慢变成半截树枝一样丑陋，你还会不会喜欢她？！”
“……”
“——小子，别看你现在好像与世无争地纯洁，可如今的你只配半截树枝！”
鬼皮无言以对，索性合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滑入梦乡。入睡铃响起之时他于半梦半醒里看到满天七彩花朵，色如琉璃。鬼皮徜徉其中，风景美不胜收，他却无法触碰到花朵分毫。
鬼皮心头恼火，便不停地追逐花朵。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居然是睁开的，而眼前怎样也触碰不到的花朵却是珠子正在空中挥舞的手！
“珠子，已经过了入睡铃了，你怎么……”鬼皮疑惑地看着珠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他本想伸手揉揉眼睛，可盖在毯子下的手却一动不动。鬼皮仔细感受一番那只手，竟发现他连手的温度也感觉不到，而身体其他部分也是如此。
此刻的鬼皮如同一片离体的魂魄，除了思维，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难道鬼皮还在做梦，此刻正是传说中的“鬼压床”？！可珠子仍在鬼皮眼前挣扎，鬼皮忍不住又一次大声提醒珠子“入睡铃已经响过”！
“不、不是这样的！”珠子挣扎着回答，这次他伸向鬼皮的手上染了血。可他还没有冲到鬼皮床边便身体一软，径直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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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选择，“我”与“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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