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的小组会议,法医王队列席,并率先发言。
“六零一餐桌上有人体脑组织,具体地说,是脑脊液混合血液,及少量食物残渣,啤酒瓶底部最多,桌角附近地板上也有,另外,椅背、墙上、电视上,有飞溅的血液点渍,经检验证实,血型与现场女受害人不符——但与金荣相符,进一步确认是否是金荣,还需是要等待DNA比对。”
除了廖俊杰和范立青现场知悉,其他人都很意外,一个个张口结舌。
“什么?那玩意儿是人脑浆子?我还以为是虾脑!”
马提子扼喉惨叫,恶心的直反胃。
王队落井下石。
“虾脑不是小龙虾的脑浆哈,是胰腺,性腺。”
恶趣味蓬勃而出,“我看你不挺爱吃的吗?”
“呕——”
马提子想起范立青狂吐喷射的画面,金荣破布娃娃一样稀烂的脑袋,以及王队敛房垃圾桶里油污污的一次性手套,背面大口吸气,使劲儿掐人中。
廖俊杰端坐在长条桌顶端。
“DNA确认的话,六零一,很可能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这话掷地有声,众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也就是说,此刻滞留医院,等待观察期的卫蔚,从家暴受害人摇身一变,成了命案的主要嫌疑人,而蒋森的不在场证明,也显得十分刻意了。
“哇!范姐,你真行!”
斯文最先反应过来,喜气洋洋推范立青的肩膀。
大家七嘴八舌,“要没有范姐,这两个案子就不相干啊!”
“那种飞溅的油印子,随便收拾收拾就看不出来,除非做鲁米诺。”
“一般入户询问,谁做鲁米诺啊?!是不是范姐?”
“等我们查一大圈儿,发现蒋森原来就住在这儿,那他在楼下打电话报警就合情合理了,这反而解除了他的嫌疑,说不定最后把金荣定成自杀。”
王队不乐意了,翘起大拇指指自己,“自不自杀,我定,啊!”
“一样啊!”
十二法学专业,比法医还严谨。
“等您过好几天才确定金荣不是自杀,我们就算冲进去,把每家每户翻个底朝天,全屋做鲁米诺,也晚了,人家早全屋刮腻子刷漆,破坏完。”
王队翻白眼,“我拦着你现在冲进去了?”
“没证据,检察院开不出《入屋搜查令》啊!”
“找个借口嘛,你看人家小范,不就误打误撞,撞上了吗?”
“别吵!卫蔚我来审,提子!”
廖俊杰拍手叫大家静静,目光扫过去,马提子刚漱了口溜回来。
“通知医院,转进监管病房。”
这边范立青问,“酒瓶上采集到指纹了吗?”
“有,瓶颈上采集到三枚,拇指、食指、中指各一,食指印沾血,但没有蒋森的指纹做比对,还不能确认或者排除他。”
范立青问,“确认指纹是不是就能确定凶手?”
“不不不。”
王队高深莫测地摇手指。
“目前我还不能确定究竟是击打致死,还是坠楼致死,更加不能确定,这支酒瓶就是唯一的击打凶器,因为酒瓶的形状与受害人脑部的凹陷,并不是完全吻合,不过这个不吻合,也可能是姿势造成的,我要看看有没有其他方便握住酒瓶敲击的姿势——”
“呐,指纹方向是右手正握瓶,基本上就是对瓶吹的姿势吧。”
廖俊杰说,“两人喝酒的时候突然出手袭击,站着的人砸坐着的?”
“我只提供手部姿势啊,场景环境你自己推理。”
办公室没有啤酒瓶,王队拿矿泉水瓶子比划。
“正手这么挥,反手这么挥,行凶者如果比金荣高,或者在他背身弯腰时偷袭,是这么个轨迹,而且指纹也可能是事后握上去的,总之——”
剩下的话斯文替他说完了,“什么都有可能。”
“对对!”
王队压根儿没听出他是讽刺,反而竖起大拇指夸。
“985就是智商高!”
一片低低的嗤笑,王队无辜地睁大眼。
“废话少说。”
廖俊杰主持正义。
“关键是找不到蒋森,昨晚的监控就是最后线索。”
马提子打完电话回来,站在范立青边上挠头。
“小卖部老板,沿街流动商贩,周边居民,当时注意力都放在坠楼上,没人留意蒋森离开小卖部去了哪里。人际关系排查方面,根据平台司机反应,他微信联系人一千多个,司机群二十来个,最爱约饭约酒,熟人里没什么仇家,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是热情,爱管闲事,别人有矛盾,他摆酒平事儿。”
“平台怎么说?”
“‘无忧快跑’说,昨天下午快四点钟,蒋森那辆车的定位掉线了,掉之前在梅溪镇,这种情况不稀奇,有些司机跑的太累,会故意拔掉定位器,系统就不能强制派单,所以平台没当回事儿。”
“难道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失踪就失踪了?”
廖俊杰拍案四顾,“还有什么线索?”
马提子像个提线木偶,本来瘫着,被他一扥,马上挺直身体。
“三零一是378厂的老会计,据他反应,旧厂街七十年代建造,十九栋都是宿舍,蒋森的奶奶,是378厂第一位总工程师,因公受伤后退居二线,蒋森的父亲子承母业,当过最后一任厂长,他们家居住在六零一超过五十年。”
“这陈皮烂谷子上三代就你当宝!”
廖俊杰大声吐槽,“斯文?”
斯文调出人物关系图谱,正中间金荣的大照片,四面伸出几根红线。
廖俊杰点燃一根烟,望住投屏幕布。
照片上的金荣,怀里揽着太太,太太挽着名牌包,小腹微微隆起,一个男人最志得意满的瞬间,可他的情绪却很紧绷,努力咧嘴,但眼睛根本笑不出来。
他现在有点同意范立青的直觉了。
金荣在害怕某个人。
照片右上方的红线指向太太赵小琴。
斯文说,“赵小琴对金荣的人际关系一无所知,没见过公婆和任何亲友。”
右下方红线指向金大昌和岳梅的合影。
“停产前的1995年,金荣入读蜀都小学,这个学校现在在两江新区,但老校区离旧厂街只有两公里,合理推测,金大昌一家停产后仍然居住在旧厂街,我尝试通过学校确认金荣的具体住址,但学校没有保留老校区的档案。”
左上方红线指向神秘人A,没有照片,小字标识‘金钱交易未果’。
“A仍无头绪,崩牙做了人脸拼图,不好用。”
一张假脸飞上投屏,五官俱全但缺乏实感,更像漫画或荧幕角色。
“这种图片,对面我也认不出来,不过总之,确实不是蒋森。”
斯文晃动鼠标,手动添上第四根红线,指向蒋森。
“蒋森出生于1991年,比金荣小三岁,也毕业于蜀都小学。”
廖俊杰很意外,“这么巧?”
“确实很巧,他俩小学,初中、高中都是校友,初中叫观音桥中学,高中叫五寸滩中学。”
廖俊杰来了精神,撮根烟满怀期待地问,“中学档案不会也没了罢?”
“档案在的,但没什么记录,金荣高中成绩突出,考一本算正常发挥。”
想到那天顾老的提示,斯文悻悻然。
“他到大三成绩都不错,大二勤工俭学在贸易公司实习,毕业转正,有过几次旷课,补考,大四有打架,但没有发展到团伙暴力犯罪程度。可惜的是,这家公司是日企,前几年就结业了,我只能找到法人代表和高管的身份信息,联系不上,更找不到员工,目前不清楚金荣为什么离开上海回到重庆。”
“蒋森呢?”
“蒋森考了个大专,没去念,不过老教师反应,大部分378厂子弟成绩都一般,很多家长寄望孩子顶班进厂,从小对学习就不太重视。”
“差三岁!小学还有重叠期,初中高中刚好错开,打个照面都难。”
廖俊杰抓揉头发,缓解疲倦麻痹的刺痛。
“我小时候,毕业班老师下来就从初一接新班,两批学生刚好差三届。”
斯文工作做的到位,回答底气十足。
“我查了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全部错开,一丝重叠都没有。”
马提子思忖,“那会不会父母认识?”
“不太可能。”
王队突然插嘴,他是老重庆了,“我爸也是这种国营厂的。”
“诶,好巧,范姐她爸也是。”
马提子笑指范立青,后者皱眉思索,听见他叫名字怔怔嗯了声。
王队刮着头皮问,“刚才你说,他们厂光宿舍就盖了十九栋?”
“对,除了这栋干部楼一个单元,其他十八栋都是六个单元,一个单元十二户,总计一千多户。”
“那比我爸厂大多了!当年啊,我们都是上子弟学校,就是工厂办校,有些工厂种种原因没办学校,就跟周边学校结对子,我的同学,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是同一拨,像蒋森和金荣,父母一个厂的,校友很正常。”
马提子说,“那还是通过父母认识的咯?”
“不是,我肯定不会跟我爸同事的孩子打交道,反而我爸对我同学的家长就很熟,没事儿就找人打听,看人家孩子怎么说我的。”
马提子代入想了下,“这倒也是——爸妈朋友的娃,我也不来往。”
眼皮子一眨,又提出一个假设。
“那再不然,金荣家也是干部?也住蒋森家这栋?”
廖俊杰眼前一亮,这个方向未必多靠谱,但是好查。
老国营厂宿舍早期没有产权,后来转为商品房性质,落实产权,需要个人掏几万块钱,涉及到交钱,厂里肯定有登记,就算厂子的档案没了,政府产权部门也有登记,之后再易主,资料还是留存的。
但马上又被斯文否决了。
“这个我也想过,查过了,金大昌夫妇没有持有过这栋楼的房产。”
廖俊杰问,“其他十八栋呢?”
“我是以房查人,其他十八栋早拆了,产权登记部门的资料已经销毁。”
“那反过来!以人查房?”廖俊杰锲而不舍。
“查不了。”
范立青插嘴,指指斯文的电脑,“没法确定是哪个金大昌。”
斯文跟范立青飞快交换了个‘看他们刑侦这都不懂’的鄙夷眼神。
“金大昌这个名字,匹配户口和年龄,重庆有二十五个,但没有人的配偶叫岳梅,假设金大昌从外地调入重庆时没有迁移户口,把搜索范围放大到全国,结果有数千人,比对工作太困难了,一些低线城市的户籍资料,还没有完成数据库化管理,无从下手。”
线索到这儿卡了壳。
也就是说,虽然青少年时期生活半径重叠,但金荣和蒋森可能并无交集,擦肩而过,直到修车才认识,彼此之间没有比合作骗保更深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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