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周的调查令廖俊杰焦头烂额,只有一点谈不上进展的进展。
厂子倒闭三十年,宿舍拆迁十几年,人员流散如泥牛入海,刑侦的常规侦查手段伸下去,几次好像摸到条泥鳅,但掌心一滑,抽出来啥也没有。
李局听说,联系旧厂街派出所点了两位民警做侦查员,专门负责对接前江南区劳动保障局,残疾人工作委员会,社会福利院等等机构,这些地方也不掌握职工的整体情况,但偶有零星人员接受救助,就会留下个人资料。
廖俊杰对这个笨办法原本没抱任何希望,没想到还真找出来点东西。
大清早,廖俊杰请侦查员去食堂吃小面,豪爽地加了两大勺红油。
侦查员满面冒油,材料摊在桌上,吃完了才拿手拍拍。
“廖队,这个人叫王大志,是附近农民,他有尿毒症,九十年代定期在378厂的厂办卫生所做透析,跟护士很熟,金荣的母亲岳梅是其中一个护士,据他回忆,金大昌在厂里混的不太好……”
廖俊杰打断了,“为什么?”
“他不知道,岳梅打扮比同事差,但金荣很争气,厂子倒闭,卫生所独立出来,经营比较灵活,按摩啊,透析啊,注射啊都做,收入比在厂里还好点。”
“尿毒症能活到现在?”廖俊杰停下筷子,有点不相信。
“对,医生都说他运气好,我看还是有钱,治疗及时,当时王大志的表哥带他卖盗版盘,就在厂区,当时去正规医院透析,一次四百元,卫生所五百,他图方便服务好,就固定在卫生所,一周两次,一个月花四千块,是大客户。”
“他还记得什么?”
“卫生所设在厂办那栋楼,停产后租金很低,但后来搞开发,全拆掉了,卫生所也关了,王大志只能去远一些的保健院做透析。”
“那岳梅去哪儿了?”
“他不清楚,几年以后,王大志在相国寺那边饭馆碰到岳梅,她在后厨做白案,很憔悴,王大志想她儿子应该毕业了,就问工作找的怎么样,她没说话,光是抹眼泪,岳梅这个人,王大志说性格逆来顺受,跟人没什么话讲,后来王大志听说保健院缺护工,想介绍岳梅去,她已经辞职走了。”
“之后呢?”
侦查员摊手,“没了。”
廖俊杰白他一眼,面色铁青,“就这?行吧!还吃不吃?”
两个侦查员很知趣说不吃了,拔腿就撤。
廖俊杰对着大师傅翻滚的大锅发半天楞,“给我打包一碗。”
端盆回到三楼,看着白板上挂的人物关系图又扒了两口。
卫蔚的指纹,果然和六零一现场的啤酒瓶不符。
这样一来,继续扣留她就缺乏依据,刑事案件拘留最长37天,但那是团体作案,连续作案,一般的单一罪案不超过14天,现在全靠主治医生配合,拿她身体虚弱做借口,其实口供接近于零。
另一方面,针对卫蔚和蒋森家庭情况的调查同样走近死胡同。
与近乎空白的金荣不同,蒋森家犹如一张摊开的画卷,一览无余。
作为378厂最后一任厂长,蒋凡东多次出现在国企改革、下岗职工再就业等媒体报道中,形象相当正面,为工人联系夜市摆摊、家电维修、保洁等工作,不顾家庭负累奔走,直到1999年因病过世,当时的区长甚至参加了葬礼。
马提子到得早,七点五十就进入工作状态了,倚在白板边总结。
“所谓家庭负累,指的是蒋凡东他妈,就是蒋森的奶奶,老太太下肢瘫痪坐轮椅,又有糖尿病,但精力十足,每天去江边参加老年合唱团,担纲主唱,他家住顶楼,上下艰难,全靠蒋森第一遍提轮椅下楼,第二遍背老太太下楼,当年电视台报道蒋凡东的先进事迹时,蒋森作为区三好少年也露过脸。”
“蒋森他妈呢?”
“街道办妇女主任,新闻说顾不上家,我问过,他们还记得孟主任。”
“接着说——”
“卫蔚也是378厂子弟,跟蒋森同班,高中恋爱,二十岁结婚,没孩子,两口子开过饭馆,舞厅,据说经营的不太好,现在卫蔚在公交公司,跟同事关系不远不近吧,没什么特别。”
“娘家呢?”
马提子努嘴指接待室,毛玻璃上映出两个人影。
“刚来,她弟弟在武隆,爸妈帮忙带孩子,隔两个月卫蔚会过去看看。”
廖俊杰眉头紧锁,“来干嘛?他们发现哪儿不对劲?”
“没有,就是联系不上孩子,找警察,挺本分的,我说卫蔚有嫌疑,当然不是定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在医院疗养,他们还说疗养好,感谢政府。”
“故意提提蒋家呢?”
“提了,两亲家不太合,蒋凡东嫌弃卫蔚家庭条件差,但后来结婚了,反正面子上都过得去,而且蒋家长辈死的早,有矛盾也淡了。”
“卫蔚父母不是干部?”
“父亲六级钳工,母亲无业,我还问了拆迁,老两口记得挺清楚,当时下岗十几年,大家都穷,死熬着,等五十五岁拿退休工资,但有些人吧,越穷越做发财梦,想敲笔大的,也有人等米下锅,就直接签字了,两边儿还打架。”
“后来呢?”
“还是拆了呗,他家买房,供孩子上大学,儿子结婚,都靠这笔钱。”
来去原地打转,廖俊杰味同嚼蜡,嘴一抹饭盆一推,不吃了。
刑侦这边有力气使不出来,法医那边倒是进展神速。
“我们运气很好哇!”
八点半,王队拿一摞文件,喜气洋洋准时走来和刑侦开碰头会。
“前天晚上暴雨,风向和5月23日晚一致,假人模拟结果显示,如果自愿或意外坠楼,落地点会比当前位置更靠近楼体,偏离四十到六十公分左右,如果由他人施加外力,被动坠楼,落地点集中在一个两米直径的圆圈内,当前位置位于该圆圈的圆心——”
环视众人,王队笃定总结,“金荣是被动坠楼。”
“欧耶!他杀成立!”
廖俊杰大感振奋,拿起报告随便扫了几行。
范立青问,“金荣到底是死于头部敲击,还是坠楼?”
“小范这个问题提的有水平。”王队笑着阴阳。
“我们首先看看敲击和坠楼作用在颅骨上,区别是什么?被敲击,头部处于相对静止状态,受运动物体撞击,产生加速碰撞,而坠楼,头部处于运动状态,遇到固定平面,发生减速碰撞。”
范立青追问,“这有什么不同?”
“减速碰撞过程,颅脑组织和颅骨相对分离,受惯性作用影响,软质的颅脑组织运动受阻的时刻,较之硬质的颅骨更迟,在受力位置对侧,颅脑组织和颅骨的内表面会形成摩擦,造成颅脑损伤,而加速碰撞,则不会构成颅脑损伤。”
“那金荣有没有颅脑损伤?”
“有!发生在非常脆弱的翼点位置对侧,就是太阳穴,这个位置,额骨、顶骨、颞骨、蝶骨,四骨交汇,这造成颅骨四分五裂,靠头皮维持形状。”
“这就是金荣的致命伤?”
“对。”
“所以金荣坠楼前还活着?”
“对,而且另外还有一个角度可以佐证。”
王队停下来喝了口水。
“高空坠楼,受力面积大,创口不明显,甚至只是皮下出血,而敲击受力面小,头皮软组织会有严重的撕裂伤,甚至组织挫灭的情况,有时还可以通过创口看见颅骨。至于金荣这颗头……”
他翻出彩色特写大照片环绕展示,深可见骨的创口,长达3厘米。
“后脑的星芒状创口凹陷明显,边缘有细小裂片,创口对应位置有颅骨骨折和挫伤,这是典型的打击伤,注意,只有这一下。”
廖俊杰吁了口气,“也就是说后脑敲击伤不致命?”
“当场绝不致死,但如果不施救,放任这么深的创口裸露,天气又热,肯定导致颅内感染,高烧,脏器衰竭,数日后有可能死亡。”
“很好!”
廖俊杰摩拳擦掌,闭着眼,把整个案件发展过程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琢磨的津津有味妙笔生花直吧唧嘴,好半天才撩起眼皮看王队,不解地问。
“你怎么还不走?中午吃食堂。”
王队长叹一声,举高双手亮白旗,“认输认输。”
心不甘情不愿掏出没开封的细支大重九,市价一百块,白白输给斯文。
“小廖啊,枉费我一直挺你,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众人贼眉鼠眼嘶嘶窃笑,克制地摇头,唯独马提子发出桀桀爆笑。
廖俊杰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王队踢他屁股,他才陡然一个鲤鱼打挺,灵活地挺身躲避——没错,这里头就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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