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夏天,8月12日
安岳睡不着觉,她从没这样儿过,最多最多,在发愁前途,给金荣打电话诉苦而他出去打工的晚上,会有点惆怅,但只要沾上枕头,梦境就来找她了。
她的梦,甜蜜,温馨,还有一丢丢小滑稽。
那件事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即使金荣捂住她的眼睛,说你什么都没看见。
也没用。
她日日夜夜抱着手机,想得到来自金荣的下一条指示,她再也不想思考,不想决策,做人如果只剩下执行该多好。
可他不敢找她,他也不让她找他。
他只留给她两句话:
我回学校了,你害怕就不要开口说话。
我不会让你杀人的。
安岳心想,我想说话。
她守在单元门前,等待有人出入。
但偏偏没有,隔壁单元倒是进进出出,全是保洁,她认得那种装扮,尹从辉的妈妈就在做保洁,头发绑紧,鞋子平跟,双肩包又大又结实,顶上冒出半截拖把棍,干活儿目不斜视,只想早点回家。
门从里面推开了,一个短裤青年扛着滑板出来。
高高大大,看起来很阳光。
安岳一把抓住即将合拢的玻璃门。
青年突然回头,安岳吓得差点松手。
但他只是吹了声口哨,“——拜拜”潇洒地走了。
电梯门关上了,她默念门牌号,这楼真高,电梯按钮排了三列还不够,15、16、17——转弯,18。
她按住19层,电梯没动,连着戳好几下,还是不动。
冷森森的不锈钢板反映出四个她自己,不对,天花板上也是。
电梯门又开了。
安岳啊地捂住嘴,还是刚才那个青年。
他笑嘻嘻问,“几楼?”拇指摁在一块小小的玻璃板上。
安岳明白了,这部电梯要刷指纹。
“十,十九楼。”
青年摁下19,抱手并肩站着,电梯腾地窜起来。
“女士优先。”
他开玩笑让她先走,但双手插兜,停在同一扇门前。
安岳吓死了,砰砰拍门,慌乱的像在求救,开门的妇女还在疑惑,安岳已经焦急地,“他,他他……”
青年耸耸肩膀,“我同学,王阿姨,别跟我爸说我带来的。”
安岳使劲摇头否认,“我找宋主任!”
妇女去叫人,青年说,“柜子里有拖鞋,随便拿。”
他蹬掉球鞋,光着脚跳上楼梯。
安岳站在沙发前,惊叹这房子真大,又挑高,四面不是阳台就是落地窗,采光好极了,沙发和地毯都是暗红色的繁复花纹,但一点也不压抑。
“小安啊?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坐下说。”
宋主任趿拉着拖鞋从书房出来,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
他拉开餐椅坐在泥金的大屏风前,随意把胳膊架在桌上,妇女见了,立即返回书房,双手捧着他的保温杯出来,稳稳放在他手边。
他明显被这样服务惯了,看都不用看,端起来抿两口。
“宋主任,我同学……”
安岳没坐沙发,咬着下唇鼓起勇气,“姓范。”
“哦,我听说了,失踪那个?警察说没有找到她的亲戚。”
“其实她有个妹妹,是超生的,户口挂在她姑姑家,我们都认识的,要是实在找不到别的亲戚,拆迁款可以给她么?”
安岳一口气说完已经满眼泪水,“叔叔,真的,真的是她妹妹。”
“你怎么不跟警察说?”
“怕,怕他们家超生被罚款。”
她现在意识到那片泥金的亮光不是屏风,而是巨大堂皇的镜子,镜子里她可怜兮兮的,小脸挂泪珠,紧张地攥起拳头,拉扯斜挎包的带子,又拉扯裙子,抿唇,咬牙,一连串小动作,全部准确地反映出来。
“人都死了,还罚什么呀?”
宋主任见安岳脸色苍白,有些担心,“给她冲杯红糖姜茶。”
“小安啊,这个事儿呢,我说了不算,国家有制度,单位有规定,要是全凭我一张嘴,你们厂一千多个家庭,四个多亿拆迁款,不划拉到我口袋里了?”
安岳懵了,使劲摇手,“不不,我不是说……”
“你考到哪儿了?”
安岳抽抽噎噎,“中国民航大学。”
“想做空姐?”
“好找工作。”
宋主任端着保温杯笑出了声。
“人的眼光要放远一点,民航大学是容易考空姐,不过其他大学其他专业也能报考,凭你的条件,念个财会呀,金融呀,择业的面更广。”
听起来很有道理,安岳醍醐灌顶,她不笨,只是没人点拨。
“谢谢宋主任,可是志愿已经填完了。”
宋主任又是一笑,示意她先喝两口姜茶。
温热的甜水落入肺腑,安抚了她焦躁的情绪,安岳坐下了。
“你们的志愿汇总到区教委,再到市教委,然后省教委,然后省级招生部门分科类投档,由高到低,依次检索,只要被检索的院校当中出现符合条件的,就投档……现在刚到市教委,要改嘛,也是可以改的,在投档之前,如果了解到目标院校的信息,调整就是有的放矢嘛。”
“这还能改吗?”
安岳的表情都透着不可思议,“我们班主任说,一旦交上去,天王老子来了都改不了!”
那一瞬间,宋主任真想放下中年人的架子哈哈大笑。
但他还是憋住了。
从区区一个三流高中班主任,到区级拆迁办主任的认知差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跨越不了,更何况这个孤陋寡闻的高中生?
“除了民航大学,还报了哪个学校啊?”
“中国海洋大学,中国地质大学。”
乱七八糟瞎报,一点规划都没有,可见她父母还不如班主任。
“全是北方学校啊?”
安岳腼腆地点头,“我挺想去北京的。”
“这样啊,我还有事儿,不陪你聊了,你琢磨琢磨,要是还想上海洋大学或者地质大学,挑好专业,最好比录取线高个10分,再来找我。”
安岳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拆迁款我没法答应你,年轻人的前程嘛,能帮就帮一把。”
他说的轻描淡写,为了表示绝无企图,直接抬手送客。
安岳猝不及防,抓着沙发背不肯走。
“宋主任,您帮帮我,不是,您帮帮小莫罢!我上什么大学都行的,您不也说了嘛?都能找工作,我不是非要去北京的!”
她眼泪一串串的,一下子就浸湿了衣领。
但宋主任见惯场面,皱着眉,只摆了摆手,再没开腔。
妇女上来,一手拍背,一手扶胳膊,温柔地往门外推,“别在这儿哭闹,宋主任对你不错啦,小姑娘,先顾自己罢。”
安岳糊里糊涂就在楼道里了,门关上了,她靠着墙呜呜咽咽。
宋主任一抬头,“诶,你在家啊?”
宋云帆站在楼梯上,“爸,那女孩儿是谁啊?哭得好惨啊。”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想出国就出国?我最近做的项目,那家人真是可怜,爸爸妈妈都死了,孩子又失踪了,好不容易来笔钱,谁都没花上。”
“那要就是找不到他们家亲戚,怎么办呐?”
宋云帆跳下楼梯,开冰箱拿了个冰淇淋。
“拆迁公示整整一年,现场宣传做了四个月,范家既然签了字,我们拆就没有问题,至于钱没人要,我写个情况说明,挂公账上就完了。”
“哦——多少钱啊?”
“三十五万。”
宋云帆心想这也不多,他在美国一年就要花八十万。
“爸,要不就给她说的那个孩子吧,你就当助学了。”
宋主任嗤地一笑,“大少爷知道民间疾苦啦?”
看看宋云帆,明显要他表示点诚意。
宋云帆皱眉,“大不了,我今年不换车了!总行了吧?”
“行,不过工作要做到位,你也好好学学,官场上,什么叫滴水不漏。”
下个礼拜,宋主任带宋云帆去了趟酉阳,有名字,要找到莫安生和她名义上的父母并不难。
一家六口排着队进来,三个儿子长得很像,由低到高,像相似形。
莫妈妈抹眼泪,“我哥走得早,嫂子霸着钱,拆迁,我们都不知道!”
狠狠拧小女孩的胳膊,“你知道吧?你就这么坏!”
村主任是女的,啪地上手打掉了,“当着领导,你干什么?!”
小女孩不哭不闹,走到宋主任跟前,“叔叔,他是你的秘书么?”
宋主任摇头,“是我儿子,他哪会当秘书啊?”
“那他认识我姐姐吗?他也是五寸滩中学的?”
“不认识,不是。”
小莫很失望,扑进宋主任怀里,“叔叔,我想找我姐姐。”
“那你答应叔叔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找到姐姐,啊?”
两个多月来,这是莫安生从外界得到的最友善的表示了。
她立马站直了表态,“我要上大学,我要学知识,我能找到的。”
“好啊,那很好啊!”
宋主任抱着她温情地鼓励,想了想,回头对村主任说,“我们单位成立这个助学基金,主要是为了走账方便。”
村主任点头如小鸡啄米,“是是是。”
“资金的使用和监管,原本应该放在你这儿。”
“那不合适,不合适。”
“不放在你这儿,也得有人签字,不然内部稽核过不去嘛。”
村主任犹豫了一下,宋主任靠住椅背,慢慢端起茶杯。
她看了眼莫妈妈,她还没听懂,满面喜色,再看莫爸爸,村里出了名的傻大个儿,为两袋鸭食就能动手,还有他那三个儿子,没一个能小学毕业。
她何必为这种人揽事儿?
“那就村委会签字盖章,都是集体决定。”
宋主任放下杯子友善地笑了,慢是慢一点,上道就行。
“我明年调扶贫办,就从你这儿试点吧?”
他开玩笑,“诶,你不会这么快就退下来罢?”
“还早还早,至少还有两年!”
村主任喜笑颜开,抱住小莫点她的鼻子,“小福星,你可招来尊大佛!”
转头招呼,“晚上村里吃吧,现杀的羊羔子,您吃不吃羊肉?”
小莫溜下地走到屋前树下,宋云帆拿草稞子逗弄一只黑耳朵的兔子。
“哥哥,你认不认识安岳姐姐?”
宋云帆抬起头来,小姑娘雪白雪白,样子甜甜的,好可爱。
“可漂亮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