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1日,干部楼六零一。
小莫捂着眼睛蹲在衣柜里,但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这个游戏她跟哥哥姐姐玩过很多次,每次报数声都是由远及近,最后稳稳抓住她,抓住了,就有一个冰淇淋。
她好喜欢被抓住。
但今天报数声一直在同样的距离回荡。
是漂亮姐姐安岳,“……48、47、46……”
冲马桶的水声打断了倒计时,卫蔚开厕所门,“范彦行来了?”
“没有,小莫自己上来的。”
卫蔚看了一圈,“就剩我们俩?”
“怪吧?一个个都跑了。”
卫蔚窸窸窣窣凑近安岳,“底下蒋森弄了个地方,可凉快了。”
接下来听不清楚,然后咔哒落锁。
小莫出来,屋子里空无一人,餐桌上搁着绿豆汤,冰冰的。
她爬到椅子上拿调羹舀豆沙吃。
卫蔚特别会煮绿豆汤,颗颗出沙,吃完了她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睁眼时天快黑了,想起医院晚上有兔丁吃,她摸摸肚子,跑进大卧室。
蒋家三代同住,蒋森和奶奶睡上下床,感情很好,床尾五斗柜里什么好东西都有,她拉开第三个抽屉,从大红双喜铁盒子里摸出钥匙。
但下到一楼她就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晨昏交界的时刻,光影迷离,而且今天好奇怪,街面上好安静,听见二楼狗吠她才发现没人遛狗,也没人买菜回家做饭,人都去哪儿了?路灯不亮,一扇扇窗子也不亮……
她缩回单元门,守着太阳褪去热度,黑暗中一片白色的裙角飞进来。
她抱住安岳,“姐姐,你怎么哭了?”
安岳抹脸上的泪水,小莫听到一声遥远的愤怒叱骂,“你闭嘴!”
她跟着声音跑出去,准确转到楼后,那是一片肮脏的垃圾站,哥哥姐姐叮嘱过她很多次,没人带着不要去,有老鼠。
但今天奇异极了,明澄澄的大月亮像个碗扣在头上。
地面凭空冒出范彦行上半身的侧面剪影,一闪又缩了下去。
小莫揉揉眼睛,她是不是在做梦?
很快范彦行又冒出来,这次她跑的更快,紧致的大腿蹭蹭上抬,像在做原地高抬腿,露出抖动的橘红色运动短裤。
她看见小莫,又惊又怒,冲她含义莫名地重重挥了下手。
他们之间隔着高低错落的灌木丛,小莫伸手去够。
但一只手抓住范彦行的后背,把她狠狠扯下去。
她第三次冒出来时丢出什么东西,空中刷拉翻开,散乱在月光底下。
“去,去找警察!”范彦行喊。
小莫爬过去,捡起来就跑。
那是一本书。
硬硬的封面上印着一朵紫色的花。
**********
小莫抱着膝盖坐在派出所的黑皮椅子上,隔着玻璃窗,她看见老董正在接电话,咔哒,一颗石子打在椅背上。
窗子外面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比了个五。
然后收起拇指,四。
收起食指,三。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表示开始玩捉迷藏了。
小莫看看老董,呲溜钻出铁门。
四面张望,电话亭背后又伸出一只手,5、4、3……
她咯咯笑着跑过去,然后被抓住了。
冰淇淋吃完,安岳抱住小莫,她还穿着白连衣裙,短发抿在耳后。
“你跟那个叔叔说了啥子?”
小莫撅起嘴,“他怕我发烧了,我跟他说我没生病。”
“就这个?”
“他还说我做噩梦。”
安岳的新手机发出微弱的光,跟着响起来,小莫掂起脚闹着要听。
安岳推了她两下,推不动,又变成揽着。
那头说,“我把那几页撕了,你放心罢。”
“快点走,抓紧时间练字。你家钥匙还在电表里哇?”
“嗯。”
电话挂了,尹从辉指小莫,“她怎么办?”
安岳想的很简单,“送回医院?”
“不行,会穿帮的。”
尹从辉蹲下身,和颜悦色地问,“记不记得家里门牌号?”
“记得,酉阳县龙潭镇渝湘路85号。”
安岳不同意,“商量好的,火车票,住宿发票,一路轨迹都要留出来,我们搅乱了,跟他们对不上怎么办?”
“火车票已经买了,上没上车没人核实。”
“那住宿?”
“来得及,大巴到酉阳一个多小时,送她回家,天黑前打车去成都。”
安岳张大嘴,“——那得多少钱?”
尹从辉摸出大卷钞票,“过了这一关,大家不愁钱。”
顿一顿,“五个人,绑在一起的。”
“不止五个。”
安岳抱紧小莫,面色发白,“你想干什么?”
尹从辉哭笑不得,安岳想太多了,以为他是斩草除根的恶棍吗?
不,他只是害怕被困在这个地方。
小莫也一样,她才八岁,什么都会忘记,会过去的。
他笑,“只是玩个游戏。”
大巴上两人夹着小莫坐,小莫睡得颠颠倒倒,一会儿往这边靠,一会儿往那边靠,像个温热的皮球,安岳头倚在窗户上,手压住嘴巴静静哭泣。
尹从辉只当不知道,抱着胳膊闭眼假寐,他没有带纸巾,也不喜欢女人表现脆弱,如果是卫蔚,逃亡也是激昂快活的,凡事应该往前看,而且要不是安岳写了本日记,他们又何必拆开来假扮情侣?
他不担心卫蔚,但很想在这种特别的时刻陪着她。
可是他们没有手机。
汽车进站了,小莫醒过来,兴奋地跪在安岳腿上扒车窗。
“姐姐,十八岁好玩吗?”
“上了大学就好玩,你也要上大学。”
“我也要吗……”
妈妈说姐姐一定要上大学时也是这种口气,但她以为只有姐姐一定要。
“我姐姐呢?”
安岳被她热切的目光烫了下,无言以对。
尹从辉认真道,“姐姐跟小莫玩捉迷藏,小莫生日是哪天?”
“9月5日。”
“2001年9月5日?那,到你十八岁,2019年9月5日,还有多少天?”
尹从辉自言自语,扳着手指头半天没算明白。
没想到小莫大声报出答案,“3737天!”
“小莫好聪明,那现在我们玩一个倒数3737天的游戏。”
小莫很感兴趣,又好胜,最喜欢挑战。
她立刻开始,“3737!3736!3735!”
“慢着慢着。”
尹从辉强调规则,“不是这样,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才能数一次。”
大巴下客了,前排旅客行李堵住通道,人全挤在尹从辉边上呜呜嘈嘈。
他不得不放大声量,“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数一个数,你记得住吗?倒数结束的时候你就找到姐姐了。”
“记得住!3737!明天是3736!”
*************
旧厂街干部楼,一零二。
房子五六年没住人,还保持着上任业主脱手时的陈设,床上铺着麻将席,简易衣柜垮下来半边拉链,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衣物。
摇椅顶在床尾,莫安生手脚被绑,嘴上贴了胶布。
尹从辉撕下胶布,握着枪警告她。
“你要是买下来,换个锁,租出去,今天我就不能把你困在这儿。”
“我没那么多钱。”
“所以你看钱多有用。”
莫安生同意,“钱是很有用。”
“那你应该理解我们为什么那么做。”
“我不理解,你们是朋友。”
尹从辉笑了下,他并不习惯拿枪指着人,很重,听说后座力更强,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甩腿上床,靠住床头,洋洋得意继续。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囤那么多烂尾房,我有消息嘛,这叫信息不对称,稳赚,但赚钱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占据空间,有空间,就有无穷的可能性,其实今天我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蒋森拥有一块秘密空间。”
他看看莫安生,残忍地问,“你懂我的意思吧?”
莫安生跺地板,“你是说这个地下室?”
“对。”
“可你们不是在那儿杀的她。”
尹从辉叹口气,“你什么时候……”
“发现我姐姐被你们杀了?在梦里。”
莫安生微微吐气,十几年前的悲愤无力发酵到今日,只有杀心。
“噩梦,我梦见那只手长出长长的黑指甲,插进她后背。”
尹从辉没听懂,“……什么手?”
“她跑出来过,三次,都被那只手拽回去,到底是谁?”
尹从辉明白了,嘴角轻轻一撇,冷然嘲笑。
他从不回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不是变态,不能从中得到满足和慰藉,但他也不是胆小鬼,不害怕承认事实,那只是一种选择,就算时光倒流,他也还是会那样选。
莫安生喃喃,“不是蒋森,他是左撇子,那只手是右手。”
“也不是安岳,她戴了手环,五颜六色的。”
“你当时皮肤特别黑。”
莫安生很执着,“剩下就是卫蔚和金荣,哪个?”
尹从辉看了看她。
“我倒觉得你没有必要一直纠缠这个问题,因为抓住她的人未必就是杀了她的人,你不如这么想,我们每人捅了她一刀,平均的。”
“那只手本来可以放了她。”
“……所以你恨这个人最多?”
尹从辉觉得莫安生的逻辑很可笑,很自欺欺人。
从抓到她他就一直在比较。
姐妹俩像么?
其实不像,她到现在都还在想,范彦行本来——可以怎样逃生。
“我们发过誓绝不告诉第六个人。”
“宁愿五个抱着一起死?”
“不会,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你走出去,他们就会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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