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跟着景升帝的圣旨,一道递到秦峥跟前的。
圣旨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却是和景升帝驾崩的消息一起传到了萦州。
传旨的太监跪在秦峥身边哭的泣不成声:
“原本只是偶感风寒,哪里知晓太医院的那帮子庸医换了几个方子都没止住,只说圣上这些年殚精竭虑,花耗了太多心力,一直都是靠身体底子撑着……”
有身体底子撑着的时候,自是无病无灾,可一旦这身体底子花耗干净了,那就是病来如山倒。
“到最后,圣上不得不用些强提精神头的丹药,可再怎么,奴才领了圣旨出京的时候,圣上都还好好儿的……”
秦峥坐在椅子里,耳旁传来的是传旨太监的哭声,手边桌子上摆着的,是他等了两个月的圣旨,连同他搁在郡王府的尚方天子剑一起被送来了南地。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封圣旨到了地方,交到秦峥手里的时候,竟成了遗旨。
秦峥的手搭在明黄的缎面上,慢慢抚摸着。
过了许久,再开口时秦峥的嗓子已经带了哑:“临走前,皇爷爷可有什么,另外要交代给我的?”
传旨太监抹着眼泪,想起临行前景升帝的叮嘱,一时再次决堤:“有、有……圣上要奴才叮嘱殿下,南地之事,定然要刮骨疗毒,除恶务尽,要殿下撒开了手去做,他等着结果。”
“噗——”
男人嘴里漱口的香茶喷了出去,近乎跳脚一般从玲珑凳上蹦起来,拽着一旁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开始擦嘴,再抬起眼时,眼神盯着来人丝毫不敢错:“你说真的,瞧清楚了?”
仆从点头,极为肯定:“错不了,真是正儿八经的传旨太监,还带着卤簿仪仗,在城里转了一圈,兜兜转转去了顺安街。”
这话一出,胡知府脑门上的汗都跟着下来了:“那红颜,跟诚毅郡王是个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仆从也是一脑门的雾水:“这,小的不知啊……”
反倒是正在剔牙的小舅子开口:“听闻这红颜的主家,是嘉陵人出身嘉陵尤氏。”
男人琢磨着这么个名字:“嘉陵,尤氏……我怎得不曾听说过?”
小舅子道:“嘉陵尤氏,早就在当年韶关关破,胡人南侵的时候覆灭了,也就剩下那么几根苗苗,留存了些许过往的家财,后来其中一支将要绝户的败家子打听着,寻着了昔日流落在外的姑姑,于是带着剩下的财产便投奔了鸠县的外嫁妇,这才有了这么些钱,搭上了博宜赵家,来萦州开了这么个铺子。”
提起红颜的主家,小舅子似有说不完的话:“我听说那红颜的东家,就那姓司的,也是个风流的人物,在鸠县不过十岁之龄,便习惯往花楼子里钻……这些年出落的倒是愈发占便宜,惹得那些个女人们倾心。”
“就连清风楼的炙手可热的晚霞姑娘,那都一门心思的往他身上放,还得人攒了一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皆为君子之交,风流而不下流——我哪里就下流了?”
知府家的大小姐撇了撇嘴,虽没说话,却也能瞧得出她眼底的鄙夷。
然而这鄙夷嫌恶却不是冲着司微去的。
男人,也就是萦州知府,胡毅成抹了把头上的汗,问询二人是否有得罪过红颜的人。
小舅子没好气地道:“他自开自家的脂粉铺子,跟我一个卖布的有什么关系?”
大小姐则是道:“那倒不至于,他家的脂粉,如今风靡萦州,就连那些个宴请,姐妹间说的也都是红颜每每新推出来的新妆面,追捧都还来不及,哪里至于上赶着得罪人的?”
胡毅成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也不知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这红颜开在咱们萦州,约莫着也就将近四年……这是一早,便在咱们萦州城扎下的钉子啊……”
说着,胡毅成带着那传话的仆从便走:“备车,我得去看看。”
似是赵知府这般动起来的人不是少数,但说能走到秦峥跟前的,却是一个都没有,大多都被拦在了外头。
而此时红颜的后院里,则又迎来了一波人。
为首的也是个太监,比起上一个带着景升帝的圣旨和千余兵马一道过来,最后却只差抱着秦峥的大腿哭的模样要神气的多。
连带着跟秦峥开口时,都带着股子趾高气扬的味道,结果教玄策一脚踹在膝窝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硬生生来了个五体投地,好不狼狈。
司微抿住嘴唇,站在秦峥身后悄无声息地当个挂件,瞧着这一处闹剧——左右今儿个一天,红颜是甭想再开门做生意了。
秦峥微微弯了腰俯视着被一脚踹倒在地的太监,唇边牵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既然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手谕,那手谕呢?是你自个儿拿出来给我,还是教我唤了人来自个儿搜?”
手谕不比圣旨,没有那么正式,说白了就是更像是条子之类的东西。
玄策轻而易举从这太监的怀里搜出来了一封信,递给了秦峥。
因着司微立在秦峥身后,借着身高优势,将坐在椅子里的秦峥和他手里的手谕尽数收入眼底。
信上写的东西不多,寥寥几句却从头到尾都在说一件事——要秦峥即刻返京。
秦峥瞧着那封信,半晌,嗤笑一声丢开了:“回去?皇爷爷给我安排的人这才刚到南地,再往南的地界,朝廷派官怕是还未到地方,我如今回去了,那南地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还是说,我就这么回去了,然后整日里提心吊胆,等我这位好父王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来个庆后算账?”
被玄策踹倒在地的太监冷笑一声,于是玄策踩在他背上的脚愈发用了几分力气。
司微拽了拽秦峥的衣裳,示意他:“可太子殿下如今已经写了手谕来,一旦登基,你这般违逆……”
秦峥冷笑:“又不是第一次,他要是有本事,直接派人来,砍了我的头带回去——只要他觉着,他屁股下的皇位能坐得稳,朝里的大臣们他能压得住。”
秦峥这话一出,原该是被玄策踩着,匍匐在秦峥面前的太监脸皮子跟着抽了抽。
司微:……还能说什么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软倒在地,不知是秦峥哪个兄弟派来的人此时已经吓得使不上力气,远没有最初强迫秦峥收拾行礼,即刻启程的架势。
秦峥面露嫌恶:“滚吧,该怎么跟我父王回话,你自个儿看着办,整日里躲在旁人背后耍这些个见不得人的手段,也是个摆不上台面的东西。”
把人轰走,阁楼里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伤已经养好的差不多,只是时间过去的也极快,一个措不及防间,竟是物是人非。
秦峥盯着窗外早已开败,连带着花都再见不着一朵的合欢树,出神半晌,突然唤了一声司微的名字。
司微神情间略带诧异:“啊?”
“没事,”秦峥拨弄着拇指上的戒子,靠在椅子里眼神渐渐放空,“就是突然想叫叫你。”
就在这么个时候,秦峥耳畔极其突兀的想起了当初,司微说的那句话:
一个人,有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
秦峥的手虚虚握了握,却到底,手心里是一片空气。
沉默了许久,秦峥突然开口相问:“你如今可有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
司微有些不解话题怎么就扯到了这里,但既然秦峥问了,司微便也顺着他的这句话想了想:
其实当下的生活,司微已经很是满足了,尤氏就在身边,身体康健,无灾无病,甚至家业如今也置办下来了。
亲人,家庭,还有事业,似乎都已经齐全了。
剩下的,大概,也就是缺一个合适的,能陪着彼此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的伴侣。
但这种事……司微想了想,便也作罢,随缘吧。
感情这种东西,司微向往,却又惧怕。
犹如冬日烈火,希翼着靠近,却又怕被灼伤了手,带来愈合不了的疼。
与其如此,不如从未靠近。
罢了,不想这些,如今人生已经算是圆满,连带着上辈子的遗憾也都弥补了去,再剩下放不下的,或许就只有他的专业。
人生总是有惯性的,司微当初的高考成绩不算太高,够到了重本线,却遭遇了神仙打架,于是专业按分数录取,司微便被从原定的法学调剂去了摄影,硬生生从法学院转去了美学院。
人生轨迹在这里转了个弯,但司微的出身却又不能支持他再复读,而时间最擅长的便是耳濡目染,大量专业性知识的灌入,每一个美好瞬间的定格,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性,以及光影构图的美感体现……照片,曾经是他拥有的世间最美好的证明。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了摄影机,但他却收获了家人,还有上辈子永远挣不到的那些个金钱——一千两的银票,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一百万左右,当然,大概是九几年时候的一百万,那时候的钱还是很值钱的,但这只是红颜最近几个月的出息,便是从博宜赵家借了钱来周转,却也不过前后几个月便能还清的事。
所以,真要说的话,大概是……
“想到处走一走吧?”
没有了镜头,没有了摄影机,但他却从未停下下意识寻找美的习惯。
固然时间再无法定格,但无论是工作,还是闲暇之余,他总是愿意去捕捉那些个美好的东西。
在这个路遥车马慢的时代,许多东西并不需要特意去定格,现在的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金钱,去沉浸在世界的美好当中,去慢慢体会,去反复回味。
“我想看北极冰川,看南极企鹅,想登高眺望山河远,想于草原看苍鹰回旋,等昙花开的那一瞬间,瞧着金乌西坠,玉兔高悬。”
“没有了金钱的束缚,剩下的,大概就只是单纯的享受生活了吧?”
秦峥瞧着他这般的模样,半晌:“……或许是吧。”
可过往那么多年,他也从未缺过银钱,如何,就没感受到过,什么叫做享受生活?
秦峥瞧着司微的模样,眼底却透过他,仿佛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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