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底下人是极善于揣摩上头人意思的,向来是会见风使舵。
那这庞管家对着人的态度……
雪酥低声喃喃:“这到底,是郡王那头,对咱们不在意,看不上,打算把咱们扔在这偏僻小院儿里自生自灭,还是……这府里得宠的哪位主子,对咱们有意见?”
司微叹了口气,这事儿,倒也不必把他也给加上:
“我只愁,如何要从这地方脱身出去……你可看出方才那庞管家有什么不对?”
雪酥闻言倒是一怔:“啊?”
司微说话间,叹息里夹杂着些许蛋疼:“……那是个太监,这么个年纪,面白无须,喉骨也不往外凸,脸上更是连该扎出胡子来的青黑色毛茬都没见着,多半都是些年幼时便净身入了宫的公公。”
雪酥哑然:“……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司微在雪酥的嫁妆箱子上坐了,面无表情的晃着腿:
“除却跟着咱们一路从鸠县回来,帮着你抬嫁妆箱子的那些个侍卫,方才这一路走过来,遇见的那些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仆从,约莫着都是太监。”
“也就是说,这郡王府里,除却前头明心堂跟着一众前院配着刀剑的侍卫之外,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司微面无表情,抬头仰视跟他一道自鸠县颠簸进这郡王府的雪酥:“但现在,多了一个我。”
这句话说出来,雪酥一开始根本没翻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她怔愣在原处,和司微对视良久,方才心头猛然一跳:“你是说……你是,是福女?”
依托于早些年间,北疆一役连着打了二十多年,耗干了国库,熬干了丁口的仗。
为了逃避兵役,以及出不起赎兵役的银钱,民间百姓为此着实是手段百出。
狠心些的,直接斩去自己的手腕,断去臂膀,甚至是强行打断腿骨,延缓伤势,甘愿落下残疾……只要熬过这一道鬼门关,活下来了,那往后就再不必担忧被强征去充做兵丁,客死在他乡战场,连个收尸的人都不晓得有没有。
这样的存在,当时被称为“福手福足”。
而所谓的福女,便是如司微这般,分明是男儿,却扮做女儿打扮的存在——时下百姓家中添丁,只需村正里长往衙门递上一纸书信,禀明了新生儿的身份性别,便可于县中户籍册上再添一笔。
衙门对于民间这些所谓的福女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寻常时候根本不管……但一到十二三岁,青春期的二次发育,那些个所谓的“福女”自然而然便会自个儿露出马脚。
男孩子青春期的二次发育,或早或晚,终归总是要来的,诸如极具有标志性的骨节增长、公鸭嗓以及喉结突出、面部开始出现胡茬……
民间百姓,又能有多么锋利的剃刀以及剃须后对皮肤护理的手段呢?
这个时候,甚至不需城中衙役往乡下转那么一圈,似是那些个地痞无赖,又或是走投无路缺银子花销、贪财的人,只需往县衙把自个儿的发现往上一报……
一旦这“福女”显了真型,按着年岁便要追缴往年的丁口税钱,上报的人也能跟着得了那么十枚铜板,犹如白捡——
过了十岁,男子便算是成丁,若是孤儿寡母的家庭,更是要当做顶梁柱一般存在的……而十二三岁,也确实到了能上战场上晃一圈的年岁。
税钱追缴过一遭,瞒报再追缴过一遭,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最后再以“对上(谕)不敬”的罪名发配充军。
这还算是下场好的。
若是再负隅顽抗,紧接着一个通敌叛国、北疆奸细、违逆圣意、意图谋逆压下来,举族又能有几条命,能扛得住这般重的罪名?
这还是这些年,北疆之乱结束,剩下的兵丁解甲归田,重返原籍,才算是慢慢把过往的高压给一点点降下来,民间气氛缓和许多。
尤氏这才开始发愁司微当年落在衙门户籍册子上的性别,总想着能有个法子,把司微在户籍册上的性别给改回来。
可惜,愁也无用,没有门路,没有银钱,衙门里更没有能信得过的熟识来帮着搭桥牵线。
于是这一拖,便拖了三四年……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司微进了这郡王府的后院。
司微从胸腔里慢慢吐出一口气去,看着眼前跟自己拴在同一根草绳上的蚂蚱,缓缓点头:“对,我是福女。”
雪酥的身形晃了晃,只觉着进了这郡王府后,再没听过一句好消息。
只是强自按捺下来,雪酥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没、没事,你现在的年岁还小,这一时半会儿的……应当看不——”
雪酥的声音戛然而止:“……怎么会把你也当成楼里的姑娘呢?你还这么小,这诚毅郡王得是瞎了眼,才看不上我这么个大美人儿,朝你这么个年纪的小丫头下手?”
雪酥的嗓子也跟着有些发紧:“他要真是,真是——这得是个什么品种的畜牲?”
司微扯了下唇角,没能笑得出来:“他就算不朝我下手……按着庞管家说的,一人身边儿安排两个丫鬟伺候,我又能瞒多久?”
“就算她们不贴身伺候,明儿个就是我十岁生辰,我在这郡王府的后院儿里,又能瞒多久?”
“统共,也就只剩一两年的时间了——看看这郡王府后院里的那些个公公太监,到那时若是再发现我是个男儿身……”
雪酥往后靠了靠,手撑着游廊上的柱子这才稳住了身形:“……哪户人家的大老爷,能容忍自家后院儿里,突然蹦了个男人出来?”
哪怕这男人,只有个十一二三岁?
放在当下,男性十一二多半便是要订婚,待等到十二三岁成婚的,也大有人在。
更何况,这里,可是郡王府,更何况,一直跟这外男朝夕相处住在这紫藤院里的,是她雪酥。
一时,紫藤院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雪酥撑着廊柱,慢慢靠了上去,双眼有些无神:“……这如今,可如何是好?”
司微坐在木箱上,大脑在初春化雪的天气里疯狂旋转,转得他头皮发紧,牙根生疼,半晌,司微慢慢抬眼,视线定在了雪酥身上。
“有一点儿,你说得对……”司微轻声喃喃着,“放着你这么个大美人不看,作什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这么个不起眼到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雪酥深吸了口气,盯着司微道:“你这个脑袋瓜一向好使,可是想着了什么法子?若是想着了,不妨说出来看看……总比咱俩穿着一根草绳子,一起搭在这男人的后院儿里来得强。”
这话倒是确实。
但司微这会儿也只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念头,还得再从长计议:“先收拾东西,你让我再想想……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咱们在这后园子里如何生存。”
司微探手,从怀里掏出了个钱袋子出来,解开上头的绳结,从里面倒出来两枚碎银子。
是他在离家前,从尤氏的钱匣子里随手抓出来当做备用的救急银子。
救急救急,救得了一时之急,想在这撒眼望去,没有灶台,没有洗浴室的偏僻小院里生活,吃穿用度都靠这点子碎银子来买,根本不可能。
司微探手,把那两粒碎银子伸到雪酥面前,示意她看过来:“当时咱们走的匆忙,我身上也只带了这么一点碎银子……京城的物价想来比鸠县要更贵,这郡王府里人来人往,不说走人情,教人办事,那些个该给到人手里的跑腿银子恐怕也少不到哪里去。”
“……我也就只能拿出来这么点儿了。”
雪酥苦笑着,索性也跟着在自个儿的嫁妆箱子上坐了,而后她拍了拍底下的箱子:
“你走得匆忙,难不成我便不匆忙了么,过往那些年攒下的那些个体积银子,都还落在春江楼里,我人现在却在京城……也就是只能靠着妈妈递过来的这些个嫁妆,看能撑多长时间了。”
雪酥叹了口气:“按着楼里的那些个惯例,这些陪嫁的东西不说多好,至少在寻常的商贾人家,应付日常花用往来便是尽够了的……但这些面料,便是做成衣裳,放在这郡王府里,怕也有些上不得台面。”
“你可瞧见了那庞总管身上那一身衣裳的面料,十两银子才能得一尺的织锦缎,放在咱们鸠县,那就是布庄里摆在明面上的招牌,如今却教京城里一个管事的穿在身上……”
“捡了捡,约莫着也就是那些个足银鎏金的首饰,能在这儿抵上些许银钱了。一共两套头面,一套本该是出门那一日配着嫁衣戴在头上的头面,一套是全套的首饰……若是把那身嫁衣拿出去典当了,约摸着也能换个十两的银子。”
“可这些……又能撑上多久?”
司微沉了沉心神:“坐吃山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总是要有用完的一天……我这会儿倒是有个法子。”
“一来,能教你试着搏一搏诚毅郡王的宠爱;二来,也能开源……就看,这诚毅郡王府里的那些个美人们,有没有那等沉不住气,自己送上门来的了。”
司微想着,有些头疼,说实话,跟人交流沟通这种事不算难,但是想把一个Idea推销给一个完全没有购买意向、甚至有可能是个来找麻烦的人……
他其实,不太会销售来着。
司微往后一仰,整个人瘫在木箱上,望着有些阴沉的天空无声喃喃:司微啊司微,这钱赚的……
怎么境地越来越不如以前就不说了,甚至还越来越缺钱、越来越危及生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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