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人,不仅是缺女人,更是缺男人。
连年的征兵,掏空了丁口,于是剩下的,便都成了老弱妇孺和那些个身上带着福手福足的成年男丁。
任是再如何福手福足,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免于上战场,不课户的名额是申不下来的。
莫说不课,甚至还要补课——与那些个以输代役的高门子、富户子是相差不多的待遇,只不比人家输役钱那么多,可也算是掏空了家底。
然而躲过了一轮征丁,还有下一轮,下下轮……家里有多厚的家底,能往外撒这么多银钱去?
于是便只能把家里不值钱的闺女给卖了,卖也卖不上好价钱,男丁都被征走了,便是那些个输役的高门大户,那时节也都缩着脖子过活,更不敢教家里的那些个纨绔子、浪荡儿出来在人眼皮子底下跳。
于是更多的,便都卖做了高门大户做丫鬟奴婢,几两银子便算作是打发了去,买断了人家闺女的一辈子,从此生老病死,和本家再无干系。
更有的,是不堪压下来的那些个重税,举族投奔了那些个大户,给人家做了佃户,逃了税,却也丢了户籍,于是举家不是奴籍,胜似奴籍,生死再不由己。
待离得衙门远了,徐三便又把烟袋给点上了,幽幽一口气里,叹出来的都是些人生不易:
“这几年,北疆不是再不打仗了么,你且瞧着,萦州城里还好,哪怕是福手福足,只要那家伙什还能行事的,那便难免要替那些被征走死在战场上,再没回来过的兄弟们继上香火,全了家里老人的念想。”
“左右人都没了,单纯把孩子过继在父兄叔侄名下,那也就是说着好听,实际上还是在自个儿膝下养着。”
“有那些个稍稍讲究些的人家,举族而居的,那身上的担子也就重了,一人得挑两房、三房,替兄弟兼祧了去,行那等敦伦之礼。”
说着,徐三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抹讥嘲:“再往乡下去,更有那‘借种’之事,蔚然成风。”
“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做些什么……往年里,那些个贞节烈女,竖起来的牌坊,都还挂着,牌坊底下的人啊……”
司微叹了口气:“这事儿,那些个女子们能愿意?”
徐三摇头苦笑:“她们愿不愿意的,谁管呢?”
司微这会儿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半晌,只能道:“徐牙出身,应当是比那些个寻常百姓要富裕些许。”
提起这事,徐三嘬了口烟杆,苦笑:“不成喽……原本也算是耕读之家,可惜传到我爹那一代时,家业便也败得差不多了,最后终究还是操了贱业,掏空了家底儿,在这衙门里寻了个官牙的差使,算是躲过了一场灾祸。”
徐三说是这般说,面上却隐有自得,怕是不仅在北疆之乱的影响下,躲过了这场征兵的灾祸,甚至连着家里人,也都跟着受了几分好处……征丁这种事,得是当地的驻兵都尉到衙门拿了户籍册子,按着册子上的记载挨门挨户去征。
衙门有人好办事,他哪怕是个衙门底下说不上话的官牙,却也是多跟户曹手底下的人打交道,花些银钱,疏通了关系,想在户籍册子上勾销了去,事后不打了再添回来,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
所以他说的这话,在司微听来,依旧是和底层的百姓们是有壁的。
吃绝户这种事,便是司微上辈子在孤儿院里,也曾从那些个上了年纪的婆婆们处有所听闻,甚至还就是发生在她们自个儿身上的事。
农村的吃绝户,不仅仅是逼着家里没了男人顶梁的孤寡,为着逝去的男丁大摆流水席,硬生生把这一户人家积攒来的银钱都给吃绝了,最后是能连带着家里压水井的金属把手都能给揪下来带走的,更况论是那些个稍稍值钱些的东西。
家里没了后,再没个日后能顶梁的男丁,这个家,便也就跟着没了以后。
没了以后,便也就再没能有起来的时候。
家里剩下的家财,便也就是没主的物件儿。
至于那剩下的婆婆媳妇子……都是女人,年老的黄土一埋,年少的择日再嫁,跟这个家有什么关系?
上辈子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都还能见着的事,司微不觉得放在如今,民风更为淳朴彪悍的古代,那些个吃绝户的人,又能给被吃的人,留有几分脸面与余地。
所以一个男丁,对于一个家来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保证,更是不至于当真教被墙倒众人推的保障。
至于是不是自家的种,对想活着的人来说,不重要——甚至媳妇子能改嫁,那些个上了年岁的婆婆,却是没有半分退路的。
所以徐三说:她们愿不愿意的,谁管呢?
司微没有跟徐三再往这些个底层逻辑里掰扯,没有必要。
既然已知萦州缺人,人不好买,那就从别的地方再想法子。
于街头与徐三分别,司微怀里揣着房契文契和吴崖谙往回走,只是走了没多久,司微便停下站住,捂住自个儿的心口:
“……吴兄,我这胸中,憋着一股子闷气出不来,好生难受啊!”
吴崖谙立在街上,看街上那些往来串走的小贩,和有些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装扮的货郎,也跟着沉默了许久,半晌:
“我有时候难受得紧了,也就蒙着被子嚎啕一场,哭完便罢。”
吴崖谙胖胖的脸上,带着几分落寞:“幼时,我也曾问询过我父,说如何为民请命,方才能使得百姓安居无忧,我父摸了摸我的头,只回了我四个字。”
“他说:——请不来的。”
“天下百姓之如何,皆系于君王一心,然君王担着这天下江山社稷,注定了难以往民间多看上那么两眼。”
“于是便任命官员,替君王执掌一地,替圣上,多往地底下,看上那么两眼。”
“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像我爹、像我外祖那般的大傻子。”
“傻到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那些个提心吊胆,非要彰显自个儿不合俗流的事儿。”
吴崖谙拍了拍自个儿的胖肚子:“像我这般,吃了睡,睡了吃,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花钱买开心的过日子,享受荣华富贵不好么?”
司微失笑:“……若你当真是个好享受的,何必又跟着南下。”
吴崖谙翻了个白眼:“那是操心我爹日后的前途,懂不懂?”
“再说,赚银子的事儿,跟享受不享受有什么关系,”吴崖谙调节情绪倒是很快,这会儿便又笑了起来,“钱这种东西,谁说自个儿不喜欢,那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王八蛋。”
二人沿着萦州城里的街道,寻着先前的路往回走。
司微跟吴崖谙道:“你不是说,海上飘着打渔的,还有一堆人呢不是……别往涿州送了,送我这来吧。”
吴崖谙侧脸瞥了司微一眼,可惜二人并肩走,他只能瞧见司微的头顶:“怎么,你还打算帮我养人不成?”
司微一叹:“既是跟你要了些孩童过来,我要养着他们学些手艺,总也不好教他们亲子分离,便一道把人送过来我这吧,也算是帮你减负。”
“女子妇人,我便教她们跟着雪酥学学学梳妆的手艺,日后在店里也算是做个梳妆娘子,那些年老的老弱,便在我这后院里烧火,烧煮些东西,也算是各有安排。”
“但有一点,送来的都得是些本分老实的,”司微一掸衣摆上沾染着的灰尘,“若是那些个机灵太过的,善于钻营的,还有身强体壮的那些个,就别往我这塞了。”
吴崖谙胖脸登时便笑开了:“这事儿好说……”
司微问道:“自充州博宜,把人送至萦州城,路上得走多久?”
吴崖谙想了想:“萦州城外便是联通着的河道,自博宜至萦州,一路行船约莫得要一旬的时间。”
一旬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把刚盘下来的铺子收拾出来,吴崖谙送来的人,也该是恰好能送到。
客栈的小院里,尤氏正和雪酥对着盘账——尤氏虽是寒门出身,但论其身份,终究算是士族之后,在韶关城破之前,嘉陵尤氏在当地也还颇有经营,自幼也是被按着日后做当家主母的路子来教养。
后来虽是嫁了司家,却到底过往所学的东西也不曾落下,此时便将其捡起,带了雪酥在身边教导这些个账面上的事儿。
见着司微和吴崖谙进来,尤氏便把手边的账簿朝雪酥略略一推,抬手招了司微过去。
尤氏的身体虽嫌有些弱,但这一路上司微和雪酥细心照顾着,倒也还真不曾生过什么病,且因着一应用度都是庞管家提前备好的上等物什,尤氏的气色看上去竟是比在鸠县时要更好上几分。
司微撇下吴崖谙过去,朝着尤氏唤了一声:“娘。”
尤氏拉了司微的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如何,可有寻着你想要的铺子?”
司微想起徐三所说的沈家的事,情绪略低,却到底还是笑着应道:“是,已经定下了,儿这会儿带着来福他们几个过去收拾拾掇,再采买些木料之类的东西,再有个一旬的时间,约摸着也就能搬过去了。”
尤氏显得有些迟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那你便先去忙,莫要累着。”
司微自然应下,只这回再出门,吴崖谙便不再与他一道,只是摆手:“人手的事儿,我得提前写了信,教人给老爷子捎去,还有你要的那些个东西,我也都教人给你准备着,到时候一道送过来。”
于是司微便唤了来福几个,跟他一道往顺安街去,只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带着人从外头回来的秦峥。
秦峥面上依旧覆着假皮,作二十多岁模样的打扮,司微却微妙的自这人身上,看出了些许沉郁之气。
秦峥目光自司微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身上略过,便朝着司微略略抬了下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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