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司微的目光自这几套搭配好了的衣裳上看过去,多半对锦缡平日里穿衣打扮的风格有了点数——

从这些摆出来的衣裳来看,锦缡平常的打扮多半偏于素雅温婉,身上穿着的衣物颜色多半以青、白、蓝、绿色系为主,因其颜色虽淡,晕染在面料上的明度却偏高,是以并不显得寡淡,配上纹饰暗绣反而透出几分低调的雅致。

摆出来的这几套搭配好的衣裳,更是颜色浅淡浓郁搭配得宜……须知这时候的人们,只要有钱,仅是一个绿色,便至少能拿出二十四色的绿来。

司微盯着满床的衣物,于一片灯火中闭眼:“这些衣裳你且先收拾了,让我再想想……”

黑暗中,锦缡的模样在司微脑海里不断闪回:

有前一日在街上时碰见锦缡与刘祥知的模样,当时她正陪着刘二公子说话,拿帕子掩了唇角,眸光流转之间一派盈盈笑意之像,只是那笑意却不曾抵达眼底深处

有今日雾霭阁再见时,锦缡发髻斜挽,凌乱慵懒地自楼上下来,眼尾还有未曾驱散干净的睡意与困倦,以及最后对司微的好言相劝。

亦有楼上,锦缡身着单衣,纵酒抒狂,发丝散乱一地后的笑语,与眼底氤氲着落下的眼泪,还有最后裹在被褥间的悄无声息。

锦缡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司微静悄悄地问着自己,却又想到了雾霭阁一楼一侧摆着琵琶琴案与美人榻的书房,以及书案背后顶了梁打的书架格子。

书架格子并未摆满,除却画轴与颜料盒子之外,并着架上所有的册页本子也不过是把整个架子填装了个七七八八——这些册页装订的本子未必是什么四书五经,但哪怕是读书人家里也未必能有如此多的藏书量。

司微突然出声问了一句:“我见一楼搁了琵琶书案的那处,是锦缡姑娘常待的地方?”

清露一怔:“是,只是这两年,姑娘也不怎么爱弹琵琶了,多半便是倚在书房里,借着外头的天光看书。”

说着,清露把手里叠好的衣裙往箱子里一塞,重新扣上外头的搭扣,起身搬着箱子往西间的柜子里收:

“雾霭阁里也收了不少一批书,除却昔日那些个客人送来的之外,还有一些是姑娘自个儿收来的东西,什么诗经,杂记,游记,传奇……姑娘看书不挑,有什么便看什么。”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便一个人倚在美人榻上,借着窗扇打进来的光,把那些个看过一遍的书再翻看一遍,也算是消磨时间。”

清露盯着那放好的箱子,嘴里说着话,竟是不由出了神:“没有客人,囚守再这雾霭阁里,不寻着法子消磨时间,又能做什么呢?”

司微脑海里,属于锦缡的形象随着清露所说,竟是愈发鲜明了起来:读书而后明智,明智而后……自书中汲取而生长出来的那么些许派不上用场的清高与傲骨,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无尽黑暗中,锦缡的形象开始闪回,锦缡清醒时的模样他见过,颓唐时的模样他见过,醉酒时的模样他见过,刚睡醒时的模样,他也见过——作为一个摄影师,捕捉人物特性,放大人物特点,捕捉每一个属于美的瞬间是他的本能。

哪怕这种“美”,是他人的苦难。

锦缡没有退路,他司微便能有退路么?

无论是锦缡还是他司微,都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将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司微睁开了双眼:“清露,帮我准备些东西吧。”

清露回头,隔着小半个厅堂的位置问他:“你要什么?”

司微回忆着上辈子给搭档打下手时听来的那些东西:“米粉,胡粉,蛤粉,滑石粉,珍珠粉,爽身粉……除却这些妆粉之外的,带颜色的胭脂也各来一些,还有蜂蜡,各色口纸,草木灰,碳粉,竹笊篱,以及,织的极细的细麻布。”

“暂时便只有这些,剩下的,等锦缡姑娘明日醒来,看她除夕宴上又该是个什么打算再说。”

司微只说了一遍,清露的记忆倒是好,竟将这些又重新复述一遍给他听,只最后有几分迟疑:“米粉、蛤粉、滑石粉这些东西易得,姑娘的镜台匣子里也有,就算没有,外头也有拆了零散卖的妆粉。只这珍珠粉和胭脂……”

“珍珠粉暂且不说,鸠县这等地方,等闲小珠便要卖上不菲的价钱,便是有,又哪里轮得到姑娘来买。胭脂倒是相对易得,但一盒下来便要一贯钱,若是各色胭脂都配齐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司微虽做女孩儿打扮,但他毕竟不真个是女孩子,对这些东西并没有过多关注,家中尤氏又是孀居的妇人,不会去摆弄这些东西,此时听闻清露所说胭脂的价钱,也是跟着吃了一惊。

一贯钱——也就是一两银子,而司家自司微懂事以来,最最富裕的时候,也不过是攒了三五两银子罢而已。

司微心下暗叹:倒是他想当然了,只知胭脂水粉是古代版本的化妆品,却不曾想过原来这东西竟也不是寻常女子能用的起的东西。

“那便去药铺,多采买些蜂蜡,顺带如有巴掌大小的石磨,你也不妨帮我借来用上一用,若是没有,杵臼也可。”

清露应下:“可有香气要求?”

司微摇头。

饶是他再不知这胭脂水粉的价钱,也清楚这年头香料的价钱。

合香,向来是世家大族才能烧得起来的爱好,用得起来的排场。任是什么香料,在路遥车马慢的如今,只需那么三五钱重,搭进去的便是这一路奔波的辛劳,价钱自然也居高不下。

见司微摇头,清露也跟着松了口气:“那且等明日一早,我便往城中脂粉铺子和药铺里去一趟。”

清露没有跟司微说采买这些东西的花用。

如果不是胭脂之类价钱颇高的东西,她去赵娘子处说上一声,便也能拿了牌子让楼里的大茶壶跟着往外跑上一趟,连带着这些脂粉钱也该是在赵娘子那处支钱,都算做是姑娘们每月的梳妆花用。

天色渐晚,清露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取了白日里锦缡煎茶的茶炉,底下塞了镂花铜炉里夹出来的炭火,竟是将先前放在桌上寥寥动了些许的菜肴连带着碟子一道搁上去热着。

就着炭火烤了馒头,热了锦缡留下的菜,二人分吃过后,却是清露自柜子里拖了两床被褥出来,分了司微一床。

“我去厨下送还这些碗筷,顺带帮你寻些草灰炭粉,再去刘娘子那取了麻布回来。你呢,人生地不熟的,自去上头陪着姑娘,莫要让她醒了之后再胡闹。”

说罢,把床褥被子往司微怀里一塞,示意他抱着被子往楼上去。

司微:……行吧。

这一夜司微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中,一会儿是身处林湾村家中手持帕子彻夜咳嗽的尤氏,一会儿是春娘似笑非笑凑近了的脸,一会儿又是锦缡于风中凌乱翻飞的长发与歇斯底里的哭喊疯笑……

梦境断断续续一个接着一个,待司微彻底睁开双眼时,窗外天光已然透亮。

这一觉睡的,不仅没有酣睡过后的舒适,反倒还透着股子烦乱疲惫,比之昨夜彻夜通宵还要难受。

从铺在地上的床铺里爬起来,角落里燃了一夜的碳炉早已燃尽,只剩下屋里尚未彻底散尽的温暖余韵。

一转头,司微便见着昨夜早早趁着醉意裹着被子睡去的锦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正盯着头顶的房梁出神。

司微把外头的夹袄穿上,拎着被子一角开始拾掇,也提醒锦缡:“姑娘若是醒了,不妨想想除夕宴那一日又该是做个什么打算。”

锦缡眼珠微微动了动,却也没多大动静,只是道:“怎么,这不该问你,到那一日又该是个什么打算么?”

司微把被褥折起,直接往身下一坐,侧着脑袋看把自个儿裹在被子里只露了个头的锦缡: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把擅画的赶去弹琴,把擅舞的赶去作诗……把一大字不识的农妇推上才女之位,这不仅是弄巧成拙,还要再挂上一个把人当傻子愚弄的骂名,这不讨喜的事儿谁又愿意干呢?”

“所以我才想问问姑娘,若是没有我,除夕宴上,姑娘又该是什么打算。”

锦缡沉默了一会儿,半晌,突然吃吃一笑,侧了身子支着脑袋看他:“你可知,春江楼的除夕宴,有什么说法?”

司微不解:“嗯?”

“除夕除夕,哪个是今,哪个是夕?”

锦缡掀了被子从被褥间爬起来,神色逐渐淡漠:“每每除夕宴,便该是春江楼的作别宴,有些得了良人搭救,自此脱离苦海,转身进了金丝笼。”

“而有些人,除夕宴后,便该是跟这楼里的妈妈……母女情分到头之时。”

“那你说,这些人,她们又该去了哪儿呢?”

锦缡以手做梳,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重新拿了簪子挽住,依旧是松松散散中带着几分凌乱,只有半垂着的眼底透着几分清醒:“我从二十一岁那年除夕,一直留到了今年,眼见着翻年马上就要二十有五……今年除夕宴若是再无人问询,我这昔日春江楼的头牌就当真要砸在妈妈手里了。”

“你说,是砸在手里赔钱来得好,还是转手出去再少少捞回一点儿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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