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语窃窃怎掩孽煌煌

楼玉群目不交睫地注视那抹宫装背影,忽遗憾于她变得泯然于众人,忽又觉她还是那个她。她想成为什么,就会成为什么,学子、隐士、老僧,甚至一颗山间顽石,而今不过是一小小宫娥,她也做得随心所欲。

缄默有时,楼玉群又道:“女公子的眼疾,应是大好了。”

“驸马爷昏了头,这里没有什么女公子,只有麟德殿的侍茶宫女桃七。”

“是我言错。”他低声说。

“有过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是我非要多此一举,只是这宫里耳目繁杂,要是被人听去一句半句的,编排些污秽之言,惹人生厌。”

“姑娘教训的是。”楼玉群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眼睛,是如何恢复如初?”

上回已问过,桃七遮掩过去了,他还问,看来确实很想知道答案。桃七道:“人不到绝境,是不清楚自己的本事的。脑子里一心想着活命,什么矫情毛病都好了。毕竟逃难路上还举止怪异猛盯着人看,保不准就被认出是通缉令上的那张脸了。”

当年,楼玉群见识过她那直直盯人的怪病,据说瞧了数年,请无数杏林圣手都调理不好,却痊愈得这般容易。可见人为了活命,什么做不到?

桃七什么都做得到。

他们只在无人的空旷开阔处说上一两句,当有宫人就近经过,或是在宫墙、树丛等容易藏人之地,就缄口不言。煌煌白日下的密谋,最是无懈可击。

“我听闻当年姚侍郎家眷二十余口一同收监,无一人遗漏,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侥幸罢了。”

“当时的案犯都入了昭狱,你是否也在?可是有人暗中接引你逃了出来?”

“我……”桃七闭目,将涌起的苦涩咽下,“忘了。”

她不愿提,楼玉群黯然道:“抱歉。”

昭狱的监牢岂是好待的,不管她是从牢中逃出,还是早早脱了身之后隐姓埋名苟且活着。个中辛苦,楼玉群可以想象一二。

还有许多话想问——这六年,你都在哪里?可有亲朋投靠?衣食无忧否?日子可还过得遂意?为何入宫?以及将来的打算。

但是她不愿他问,他能做的,也只有在她身后,叹息一二罢了。

“当年殿试之后,我认识了几个翰林院编修,求他们帮忙查了北川那个鬼矿案内情,你若想……”

“不必。”

又断然拒了一次。

“你当真不要他人的任何关照和援手?”

“不是我托大,只是你并非局中人,也无官职权势傍身,何必为一桩积年旧案粘一身腥。万一牵涉太过出了什么事,我情何以堪。”

不是无情,而是不忍。

“明白了。”楼玉群识趣地闭了口,沉默望着琉璃瓦之上的舒云。

在日头下行走多时,无茶水润喉,口中干燥,才发觉已不紧不慢地行至含元殿前。再走,就要出宫门了,便一齐停了下来。

姚凄凄与楼玉群相识于微末时,如今却是他帮她。世事变幻之巨,不得不让人感慨良多。她停步,转身,问他:“我与你无亲无故,你为何要试图帮我?”

“诗文往来,算是心灵相亲,隔墙送音,算是知音难觅。怎能说无亲无故?”楼玉群一笑置之,又恢复了那副轻浮浪子的行径。

桃七躬身一福,作送人的架势:“驸马朝三暮四,不安于室。这奴婢管不着,只求您别来祸害一个小小宫娥。慢走,不送。”

楼玉群淡淡一笑,见她要走,忙低声道:“每月都要入宫一趟,若真有事,你也可以陛下的名义派人来永宜坊的公主府找我。来的时候,让人拿这个玉坠给我,我就知道了。”他递出一个块小指头大小的岫玉,质地温润,并无多余雕饰,是当年他用来包裹诗文的布袋上坠着的那个。

玉在掌心,固执地托到她面前,怕是又要被嫌弃了。

桃七想说自己已受陛下冷落,怕是不能再假借他的名义去请人。但还是缄了口,也没打趣,反而郑重又珍重地接过,收在袖子里:“好。”

像小宫女替贵人办事收个辛苦钱,她大方接过。楼玉群的心头终于舒朗,展颐一笑,没说什么,摆摆手,堂而皇之地出了宫门,登上了公主府的华贵马车,辘辘远去。

*

一个晴朗又不热的日子,几位刚采选入宫的美人、宝林、婕妤们,聚集在一起赏花。举目望去,一片朱钗翠钿,华服金钏,在明媚春阳下闪动耀目光辉。她们画上了精致的宫廷妆容,罗衣包裹住一具具曼妙的身姿,香腮雪肤,顾盼神飞,风情摇曳,笑语嫣然。

自七位妃嫔入宫后,阖宫上下的气氛都不一样了。然而短短半月过去,起初的新鲜劲儿过去,烦闷和无聊席卷而来,她们锁在宫里出不去,方觉察出宫外的逍遥快活。眼下后悔也晚了,派遣寂寞的方式,也只有相约聚在一起,品茗赏花,聊聊时新的衣裳款式和波斯进贡的胭脂水粉,说几句闲话。

林英霜是侯爵府上千金,还是丽太嫔娘家亲眷,又得太后青眼,在这七人中,俨然成为了炙手可热、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此刻,被簇拥在中间,满面春风,得意得用鼻孔看人。

宫妃的话题无外乎皇帝和皇帝的恩宠,眼下嵇铭尚未开始召幸妃嫔,故而她们还能和睦相处。说到皇帝,自然就提到了皇帝身边侍奉的人,自然躲不过最得皇帝宠爱的宫女。

“听说,那女子是摄政王硬塞进麟德殿的,日日管束陛下,妖媚祸主,连先前的梧桐大宫女都被挤走了。”王美人一边说,一边甩动水葱似的指甲,诉说着她从宫中老人那里打听到的见闻。

“她如此厉害,会不会把咱们也逐出宫去?”一位长相小家碧玉,着水粉衣裙的美人用帕巾捂着胸口低语。

林英霜讥讽道:“区区一介宫婢而已,目不识丁,粗鄙不堪。咱们可是出身名门闺秀,皇上正经的妃子,怎能容得一下作的贱人爬到头顶?”

众女知她彪悍,附和两句:“就是就是。”

“量她也不敢开罪咱们?”

林英霜:“要是真撞到我手上,我就要她后悔入宫,后悔伺候了皇上。”

光禄寺少卿的女儿陈宝林说:“我听说,那女子居心不良、德行有缺、琴棋书画和女工一窍不通,不然太后娘娘也不会厌恶她。连兴庆宫都不让她进呢。”

水粉色衣裙的美人说:“太后娘娘慈眉善目的,竟也会厌恶她,是真的吗?那可太好了,以后咱们就有靠山了。”

陈宝林:“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不可放松警惕,要小心提防那女子。听说宫里女子的手段阴险毒辣,她敢暗害皇上身边的人,说不定有一天,也敢害咱们。可是她那么狡猾,就怕下手之后,咱们也找不到丝毫蛛丝马迹。”

戴珐琅耳珰的美人说:“那她日日在皇上身边,会不会也会对皇上不利啊?”

“可怕,可怕!”

这群终日无聊的宫中妃子你一言我一语,把桃七描绘成了个披着狐狸皮的丑恶毒女,成功树立了一个假想敌,暂时达成了统一战线。

不过,其中有一位素衣美人,人淡如菊,静静地坐在角落不怎么说话,她性子比较稳妥,听那群妃子说得越来越夸张,实在忍不了,出言提醒:“我等既已入了宫,就不要妄议那些无凭无据的风言风语。陈尚仪教的都忘记了吗?”

诸女听了,相互看看,都不说话了。

林英霜仗着自己婕妤的品级高,不把其他秀女放在眼里:“你居然为那个恶女说话,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素衣宝林往凉亭的栏杆上一靠,耷下眼帘,不接她的茬儿。

林英霜“嘿”了一声:“你居然敢不理我,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知道我是谁吗?”

素衣美人看着远处的夏花,叹了口气,依旧不搭腔。

“好啊,还敢对我不敬,今天我要好好惩罚你,让你知道宫规戒律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水粉衣裙的美人低声阻拦:“这不好吧,林姐姐别冲动啊。”

珐琅耳环的美人说:“占美人可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占大人的嫡女。”

官家千金,多少都懂点儿父兄官场上的门道,听说都察院御史,气焰就矮了三分。唯林英霜愈发来气:“他父亲的官职很大吗?那她为何只是个小小宝林,我可是正三品婕妤。在后宫里,我说的话就是比她管用。你们两个,快给我掌她的嘴!”

竟是将其他宫妃当做了使唤的下人。

一令既出,无人动弹。连她的陪嫁的贴身丫鬟也不敢妄动。林英霜的父亲虽是侯爵,然而在朝中只领了个虚职,而御史是清贵的风宪官,成天没事介地弹劾别人,再大的官也怕他们。所以其他女子均不愿为了她而开罪了佥都御史的女儿。

占紫澜拂了膝上的落叶,站起身来,扫视一圈其余五女,眼神无波无澜,转身离去,身姿婉约清丽,气度从容不迫。

林英霜当众被驳了面子,贝齿用力咬紧:“你!你们!大胆,一个个都敢对我不敬!”

“许是日头晒,占美人觉得热了吧,咱们也快回去歇着吧。”珐琅耳环的美人匆匆说道。

“是啊林姐姐,小心把自己晒黑了,过几日皇上招幸,看了不喜欢就不好了。”

“给我站住!”林英霜喝道。

众位新晋妃嫔都看向她,见她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你们怕她,也算情有可原,但是另一个,区区宫中婢女,咱们还奈何不了了吗?”

“林姐姐的意思是?”

“走,现在跟我去找那个姓桃的,让她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这帮千金小姐都是欺软怕硬的,占宝林她们不想惹,可听说要对付的是个宫女,都没了后顾之忧。没那个想法的也打算去看看好戏。于是,六位名门大家闺秀,才入宫合伙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欺负一个麟德殿小小的侍茶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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