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让双顺把燕植弄到偏殿去睡觉,带了三泰往东宫去——
如果徐嘉式现在还没出宫,又不在潜用殿,他应当在那里。
夜半宫中冷清至极。
皇帝起居的潜用殿之左是太后皇后和妃嫔居所。高宗为皇后空置后宫,燕绥又未选秀,左边大多空着,殿堂楼宇暗沉沉的。
过了御花园,是供奉祖先的奉先殿,然后是太子东宫。再往深处走是御膳房和内监所,还有被废黜妃嫔居住的冷宫,以及安置年老宫人的安养院。
三泰才十二岁,夜里迷迷瞪瞪爬起来,打着灯笼还是不太认得准路。燕绥指挥他左转右转,终于来到东宫门前。
大门紧闭,阶前青苔横生。
贤英太子、仁宗皇帝燕绪辞世两年,曾经辉煌热闹的东宫也成了这副荒芜样子。
“回去吧,看来已经走了。”
“哦。”
小内监迷迷瞪瞪调转方向,呵欠连天,让灯笼坠得踉跄。
燕绥接过灯笼,无声自嘲地笑笑,跑这一趟做什么?真是丢人。
就算宫门落钥了又怎样,摄政王想出去随时让人开门就是。就算徐嘉式没走,自己也在东宫找到了他,又能说什么,以什么立场?
燕绥没有睡意也不想回潜用殿,仰头,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夜色甚是寂寥。
燕绥漫无目的走着,三泰困得随时能睡着更是不认路,不知不觉来到冷宫门前。
回冷宫于燕绥而言像是回家。
人生前十几年都是在冷宫度过的,安养院照顾他的嬷嬷在他十五岁时过世了。太子兄长偶尔来看他,次数屈指可数。
冷宫实在是冷清。高宗没有妃嫔废黜在此,只有一个不愿见面的儿子,或许至死都还厌恶着。
宦官作乱时,宫内一片大乱,人人都四处逃窜自保,伺候皇子起居的几个内监宫女全没影了。
燕绥逃无可逃,缩在冷宫一角寄希望于乱臣贼子不会记起他。
但还是有一双手将他从墙角提了出来。
身着铠甲的人像浴血的修罗,眼眸猩红戾气冲天,开口就是:“帮我!”
奸宦为操控皇帝,一直利用妖道炼丹,炼出的丹药成功让皇帝出气多进气少。除了要命的丹丸外,还炼制了许多效用下作的毒药——
那夜月亮摇摇晃晃,又大又圆。
周王世子入宫救驾,中了奸宦的毒。两个本不该有牵连的人因此牢牢绑在一起。
后来审问逆贼索要解药,得到的答案却是没有解药。每月月半都要重复当时所做的事,才能保住两人性命。
隐秘又羞耻的事本该瞒得滴水不漏,是专属两人的秘密。
冷宫本来就门可罗雀,又是大乱之中人人自危。但不巧,两人云收雨霁但衣衫不整时,燕绪太子终于记得来救嫡亲弟弟了,所见却实在惊人,太子当场吐血,次日便殒身。
气死兄长,实在罪过。
难怪徐嘉式恨自己至今。
燕绥立在冷宫门口,宫门大开,他一眼望见负手立于庭中的徐嘉式。
燕绥提着灯笼,迈步上前。
徐嘉式回头,说的话一如当年燕绪咽气时,两人茫然而局促相对,只是加了个客套而不诚心的前缀称呼——
“陛下,只剩你和我了。”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除了望日既望与晦朔,其他时间的月光再好,总是缺乏纪念意义。
今晚月光黯淡几乎不可见,夜色是极好的伪装。
燕绥努力想了想,才记起来今天是几月几日。
“净芸随着你的马车进宫,你知道吗?”燕绥提着昏暗的灯笼上前,在夜色中和徐嘉式对立,带着点鼻音,“也只有你了,能乘马车入宫。以后注意些。”
“臣知道。”
徐嘉式弹指间熄灭灯笼,夜色瞬间更稠。
燕绥“哎”了一声,紧接着被掐住腰,闻到微醺的气息。
“你喝酒了?”
徐嘉式没回答,只是说:“陛下,陪臣坐下看会星星。”
燕绥往外望一眼,三泰倚在墙根大概是困得睡着了。他赌气挣开徐嘉式手,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看你给朕留了些什么人在宫里!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看什么星星?倒更适合杀人灭口改朝换代。摄政王只管动手,朕保准喊都不喊一声。”
“陛下向来是不爱出声的。”徐嘉式在燕绥身旁坐下,“宫中侍卫下半夜才会巡查到冷宫这边。腾骧右卫忠诚尽责,皇城里处处安全。况且,有臣在,没人伤得了陛下。真要对陛下做什么,有臣一个也就够了。”
“摄政王当然有这个本事,敢做也做得到。”燕绥昏暗中挪了挪,靠上柱子,微凉的夜色贴在后背,他缓舒出一口气,“一边让朕管教净芸,一边纵容他乱了宫里的规矩,好人都让你做了。”
“永安王可并不觉得臣是好人。臣知道他想进宫来。他挂念陛下,亲近皇叔以表孝心,臣为什么不成全?”
“来看一眼算什么亲近,若是这样说——”燕绥及时将话咽回去,略微侧了侧身子,抱住双膝,“朕不需要。你们一个二个接连夜宿宫中,把朕当什么?”
徐嘉式微热的呼吸挪过来:“陛下不喜欢臣留宿,臣懂原因。但永安王只是个孩子,陛下怕什么?宫中不允许外男留宿的规矩,归根结底是为了保障陛下安全和皇嗣血统纯正。陛下觉得永安王会威胁哪一条?”
极具侵略性的檀香和酒气在四月的夜里微热发烫,像巍峨佛像下半明半昧的香烛燃烧,又像酒肆里于步履踉跄中恍然顿悟,于梵声中摇曳,于心魔中寂灭。
燕绥喉头滚了滚:“原来摄政王打的是这个主意。”
“嗯?什么主意?”
“直接杀朕终究是扎眼了些,混淆皇家血统塞在朕名下却轻易得很。何必那么麻烦?摄政王看上哪个宫女,她有孕了朕直接封为贵妃,产子就册立太子,用不着偷偷摸摸藏在冷宫偷人。”
暗夜中忽地一声轻笑,三泰在墙根偏头熟睡,燕绥望一眼确认没醒才松了口气。
“原来陛下担心戴绿帽子,实在是多虑了。”徐嘉式掌心搭上燕绥膝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宫里要么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要么是四十往上的嬷嬷,陛下想册立谁为贵妃?臣不是饥不择食的,心力也实在有限,偷偷摸摸来偷陛下已经很麻烦……陛下,若是宫中有人大了肚子要臣负责,臣便认,好么?”
燕绥脸红得发烫,好在夜色深沉看不分明,起身要走,被徐嘉式挽着膝弯扯进怀里。
“陛下,说好陪臣看星星的。”
“哪有星星!我看你像星星!”
气急之下,燕绥甚至忘了自称朕。
“喏,在这。”徐嘉式一手揽着燕绥瘦腰,一手虚握成拳凑近他右眼,指缝漏出绿幽幽的荧光,像是九天渺远星耀嵌入凡人血肉之躯。
燕绥心尖颤了颤,醉酒似的头脑恍惚,定睛看清是有只萤火虫在掌心四处碰壁。
“这是星光么?谁家看星星只看一只?”燕绥努力使嗓音平稳,听不出颤抖。
徐嘉式松手,困晕了的萤火虫原地转两圈后起飞,载着荧光消失在暗夜天际。
“看似却不是,疑真而觉伪。世事大多如此。”徐嘉式在皇帝衣摆上擦了擦手,“陛下,臣等了几日,你还没觉察过来。把恨臣怨臣的时间腾些出来动脑子,皇位坐得会更有底气些。”
又是冷嘲热讽。
燕绥抿唇,恼怒之前先思考了一遍他所说的话,满心疑惑不解:“觉察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朕?”
“臣从未欺瞒陛下,只是陛下熟视无睹。”
“少编排朕,快说。”
“还是江州相关。”徐嘉式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燕绥左耳耳垂,小小的耳洞红肿消退了,“陛下反应过来江州贪腐,寄希望于卫央肃清官场,态度可嘉。但孤木难支,一个出身庶族的卫央,连皮带肉还不够江州地方塞牙缝的。”
“朕决意吏部考试后选能者赴任江州。”
“吏部考试选出的就不贪吗?溺死的长史和县令,陛下可知姓什么,是谁的门生?”
短短话语如醍醐灌顶。
地方官吏与京城难免有千丝万缕联系,朋党之事自古难绝。但若是从源头上就徇私舞弊,要职重任都是一门所出,那就太危险了。
显然,徐嘉式信不过吏部考试,又是让卫央免考又是延期,还促成皇帝主考……
燕绥心中快速盘算,猜出一个对象:“薛槐控制吏部考试作假?”
还未及徐嘉式回答,他又联想到:“你负伤也是他动的手脚?”
暗色中沉默被拉长,像一根极细极浅的弦绷到极限,噌的一下断裂。
“是心口,差一寸陛下就可彻底眼不见心不烦了。真可惜,是吧?”
燕绥心脏在胸腔里震荡摇晃:“你疯了,这么重的伤还日夜不停骑马赶回来!让你养伤,没两天又出来瞎晃!滚,连夜开宫门滚出去——”
话未说完,燕绥便被揽进怀抱,感受到胸腔里闷响的笑声。
“陛下亲身体会过臣已无大碍了。今年还未春蒐,既然四月十五不用考试,臣便伴驾去围场。”
说到春蒐,幻梦和旧忆一起涌来,燕绥让酒气熏得眼酸,垂眸:“朕学会骑马了。不许再拍御马屁股,吓不住朕的。”
冷宫外传来脚步声,双顺叫醒三泰,举着灯笼往里照了照:“陛下?在吗?”
徐嘉式闭了闭眼,顺着燕绥后腰往下,轻揉:“臣还拍御马做什么?”
燕绥红着脸慌忙退出冷宫,大步离开。
双顺扯着三泰跟上,灯笼未及照亮前路,燕绥走得飞快。
“陛下,小心些……走那么快,是见鬼了么?”
“是有鬼,色鬼!”燕绥低声。
“啊,陛下您说什么?”
“没什么,走快些回去睡觉。养好精神,过几天还要春蒐。”
甜死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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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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