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听澜以为,他们交手这么些年,多少有些棋逢对手的情谊。
可在卫家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之后,这份镜花水月般的少年情谊,终是碎了个干干净净。
父亲和大哥被人害死的消息传来时,卫听澜甚至来不及悲痛。他千辛万苦才逃出澧京,回首时,却见带兵追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动请缨的祝予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祝予怀的箭会对准自己。
那箭矢破空而来,射散了他束发的发带。卫听澜披发覆面,盯着昔日救命恩人手里那把长弓,错愕和痛意就如同燎原的火,烧得他面目狰狞。
“虚情假意的骗子。”
他咬牙回射一箭,射中了祝予怀所乘的马匹。祝予怀被惊马骤然甩了出去,身后急呼声与怒骂声乱作一团,卫听澜发狠地扬鞭驱马,再没回过头。
那日之后,恩人便成了仇人。
逃亡的一路上,他无数次想起祝予怀,想着过往两人同行时的交锋和默契,也想着日后要如何报仇雪恨,撕了那扎眼的月白衣裳,再踏进泥淖中。
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一次老天竟长了眼,让祝予怀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卫听澜叛逃后没多久,明安帝就忽然重病昏迷。彼时太子被软禁于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不能出面主持政事。京中一时群龙无首,几方势力明争暗斗,在朝堂上群魔乱舞。
乱局之中,祝东旭靠着一杆针砭时弊的笔,想要力挽狂澜,却在关键时刻陷进一桩要命的贪污案里,举家下了狱。
祝东旭为官刚正,早年得罪的人不少。祝家一呈倾颓之态,人人跟着落井下石,祝家人接二连三死在牢狱中,祝予怀的双亲最后都未能幸免。
祝予怀虽在昔年旧友的帮扶下捡了条命,却也被利索地流放出京。
卫听澜刚在朔西站稳了脚跟,得知此事,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快意与痛意。
流放充军啊……一路忍饥挨饿,受尽官吏的虐打和折辱,堪称生不如死的酷刑。
祝予怀如此忠心,到头来还不是和他一样,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咎由自取罢了!
卫听澜这样反复地想着,却又心乱如麻,觉得不甘心。
他都还没开始报复,朝廷那些奸官恶吏,有什么资格辱没祝家,把祝予怀欺凌至此?
他被一股无名火烧着心,终是坐不住了,带人快马加鞭地赶往流放途中,从官差手中劫走了祝予怀,把人一路扛回来,扔进了朔西的地牢里。
祝予怀从头到尾都不曾反抗,只垂着双眼安安静静地坐着,即便衣衫褴褛镣铐加身,脊背仍似一杆修竹。
珠玉蒙尘,仍是珠玉。
卫听澜耐着性子等了几日,却怎么也等不到祝予怀低头服软,只等到了这人在牢中病倒的消息。
卫听澜憋着满腔的火气,又把祝予怀从囚牢里抱了出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逼着他吃饭喝药,与自己同住同睡。
他故意把这消息放出去,让流言传遍朔西,传遍整个大烨,让祝予怀这个名字,和卫氏余孽牢牢绑在一起。
他在人前与祝予怀故作亲昵,在人后又撕破脸皮百般挑衅,可祝予怀从始至终只是淡淡。
祝予怀问他:“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有意思。”卫听澜故意撩着他身上的锁链,拈在指尖把玩,“看着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只能仰人鼻息,我心里快活极了。”
早在狼狈离京的那一天起,卫听澜就明白了,祝予怀曾经施舍给他的那些情谊,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但即便是幻想,他也不想放手。
祝予怀不让他攻伐大烨,他偏要攻,祝予怀不让他报家仇,他非要报。他在朔西举了反旗,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就算他半道兵败身死,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他和祝予怀的名字也要写在一起。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起兵,朝廷就先与外族联手围住了朔西,要将他置于死地。
四面楚歌之时,卫听澜却提了坛酒,在一个深夜把祝予怀从床上拽了起来,强迫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在院中陪自己饮酒。
说是陪他喝酒,酒杯却只备了一个。
卫听澜把自己喝了一口的杯子递到祝予怀唇边,毫不掩饰地笑道:“就这么喝吧。反正天下人人皆知,你我二人,如今是什么关系。”
祝予怀的肤色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大病初愈,衣衫下隐现着嶙峋的瘦骨,盯着那酒盏中粼粼的水光,半晌后,忽然笑了一下。
“十七岁那年离开雁安前,我在落翮山埋了一坛‘三春雪’。”祝予怀呓语似的轻声说,“那时年少,踌躇满志,只想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重游故地时,能与身边友人痛饮几杯,笑谈少时的荒唐事。如今看来……是没那个机会了。”
祝予怀自来了朔西后,便再也没这样笑过,眉眼微弯,像是记起了什么温柔缱绻的往事。
卫听澜看着他,心脏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恼羞成怒地摔了酒盏。
“怎么,想回去了?”他钳着祝予怀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我偏要你这辈子都与我困在一起。”
酒水溅了满地,祝予怀面上笑意淡去。他被抵着咽喉,仰头静静看着卫听澜,像看着什么脏东西。
人人都说祝予怀温润贤雅,卫听澜却知道他绝非逆来顺受的性子。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这人的骨头比谁都硬。
那夜,两人纵着彼此疯狂滋长的恨意在院里打了一架。卫听澜拽着锁链将人掼倒在桌案上,却听祝予怀冷淡地说:“你若真这般恨我,便刺我一剑还回来,我们两清。”
这语气比利箭还要尖锐,直把他扎得鲜血淋漓。
“两清?”卫听澜咬牙切齿,“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他气得狠了,摔了院门径自离去。
撕咬这一场,把彼此心底的伤口都抓得皮开肉绽,谁也没讨到好处。
那日之后,卫听澜再没踏足过这间院子,只在墙外加了一重守卫。偶尔阴沉着脸地命人去瞧一眼,知道人还活着就不再多问。
他最后一次见到祝予怀,是在战场上。
朔西已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卫听澜却仍死战不降,谢幼旻带兵同他对上,赤着眼要他交人,卫听澜也只冷笑不应。
双方真刀实枪地对打起来,都下了死手,要拼个玉石俱焚。
祝予怀不知是怎么突破了守卫,逃出了囚禁他的院子。赶到战场时,正瞧见谢幼旻手中长枪落地,卫听澜劈头一剑,眼看着就要取他的命。祝予怀当即挽弓搭箭,箭矢几乎擦着卫听澜的耳鬓破风而去。
卫听澜被这一箭气得发疯。
他转头向祝予怀袭去,祝予怀以手中长弓格挡,两人交手了没几个回合,卫听澜却突然一个掠身,反手向赶来助阵的谢幼旻刺去。
反正横竖都是一死,祝予怀既要杀他,那就杀吧!
他看不惯祝予怀为了他人与自己作对,带着自暴自弃的决绝,近乎自虐地使出了这一剑。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祝予怀竟弃了弓箭,冲上前来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刀剑没过血肉的声响微不可闻,谢幼旻被焦奕按伏在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挣扎着撕心裂肺起来:“阿怀!”
在那几乎淬着血的咆哮声里,卫听澜怔怔看着沿剑刃滴落的殷红,脑中空了一瞬。
祝予怀的指尖有些颤,轻轻地按在剑刃上,却没有力气将它拔’出来。血涌滚出喉,一股又一股,好似有千言万语,都被这当胸一剑刺得支离破碎。
卫听澜的呼吸乱了方寸。
在祝予怀坠地前,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连滚带爬,向那道他憎恶了许多年的光飞扑过去。
“祝予怀……你什么意思?”卫听澜抱住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徒劳地想要捂住那道涌血的伤口,“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要杀我吗?这是在做什么……你撞上来做什么?!”
血沾了满手,祝予怀似乎很疼,攥着他的衣襟,在他怀里止不住地发着抖。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他都安排好一切了,可为什么……
卫听澜说不清是痛还是悔,垂首抵着祝予怀的额头,恨极了似的红了眼眶:“你是故意的。”
厌恶他到这种地步,宁愿自毁也不愿再多忍一时。
琅玕之质,宁折不弯……他早该知道,这人是困不住的。
卫听澜将他搂紧了些,语无伦次地哽咽道:“你想回雁安,我不拦你就是了。我认输了,我放过你了!你现在就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算我、算我求你……”
祝予怀说不出话来,唇边的鲜血越涌越多,将所有话语都压成了细碎的喘息声。
他眼中仍是从前那般温柔明亮,只是逐渐有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合着血一滴一滴落在黄沙上。
卫听澜努力拭着他脸上的泪和血,逐渐泣不成声:“我,我没想报复你,我也没有恨你。我只是不甘心……我怕你丢下我再也不回来。我不该困着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和乞求着,仿佛这样就能让怀里的人心软,舍不得抛下自己。
朔风呜咽,吹乱了两人的头发,祝予怀动了动唇角,好似笑了一下。
卫听澜最后听他轻轻唤了一声。
“濯青啊……”
那双总惹人恼火的笑眼便逐渐失了神采。
郑重申明一下:本文是一本双箭头极粗的双向奔赴文,前世今生都是。
前世的全貌没有本章展现的这么简单,小祝和小卫闹掰不是因为小祝射了那一箭,还有一些隐藏剧情没展开,希望大家能稍稍多一些耐心[鸽子]先不要着急给本文定性为“虐受”“偏心攻”之类的,因为再过几章很快又有人要骂我“虐攻”“偏心受”了…我发誓我只是想写一本小情侣并肩历经两世风霜终于走到一起的甜文,两头挨骂着实有点命苦了[小丑]
前世的双死be无论如何都是没办法避免的,局势所迫,即便没有误杀这回事,他俩也一个都活不了[托腮]说到底,小祝和小卫就是一根藤上的两个小苦瓜,从来没恨过彼此,只不过国仇家恨面前,选择了不同的路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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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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