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室内依旧昏沉。
五点四十三分。闹钟差不多半小时后才会响起。
忽然，远处传来一两声船笛，瞬间划破一室寂静
——“在海边，比太阳更早亮起的，是各家各户的灯火。”
沈善蜷缩着身体，想起不久前在书里看读过的一句话。
她眼睛酸涩，身子沉甸甸的，虽然想睡个回笼觉，但脑子越来越清醒。
昨晚入睡之前，沈善给窗户留了条小缝。于是，她看到清晨的风吹了进来，纱帘如水一般轻轻荡漾。世界变得很纯粹。
沈善仿佛置于时间的洪流之外，也跟着变得虚无。只是，人越虚无，情感就越露骨。
沈善艰难地掀开被子，下了床，亮起了灯火。
此时，闹钟的时针还没走到“六”。
咖啡馆以前还会卖小圆面包和巴斯克芝士蛋糕。
巴斯克蛋糕的做法比较简单，沈善学得还算可以，她打算过几天就在店里卖了。可那小圆面包，沈善一直不得要领，结果导致“失败品”越来越多，即使她每天都在吃，冰箱还是堆了两层。
前天休息日，她按照前店主给出的配方又一番捣鼓，那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沈善到现在还记得，面包刚出炉时，那扑面而来的香气，那令人垂涎的金黄外观，她久违地生出期盼。
可看上去那么完美的面包，切上一小刀，就露馅了。它中间死面了，吃起来就是馒头味的西式包。
沈善不是没想过放弃，只是有好几个以前光顾的客人都对她表达过遗憾。她总觉得自己扼杀了他们的一些什么。
今日起得早，沈善就着茶水，机械般地吃完冰箱里的两个“失败品”，整理好店里的事务，弄好要外送的咖啡，时间还没未到八点。
出门前，她纠结好一阵子，还是放下了手里的电动车钥匙，坐上“11路车”。
跟前些天相比，今日天空亮得出奇。
沈善走在路上，看着熹微的日光悄悄拉长自己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大海褪去昨日的晦暗，在蓝天映照下，熠熠生辉。岸边泛起的白浪竞相追逐，溅起的点点浪花，如同在空中绽放的花朵。清晨外出捕鱼的几艘小渔船，早已回到码头，渔民们正忙着卸货，周围围了一圈的鱼贩和散客。
以前，沈善也住在沿海城市，但想亲眼看海，还是要跑上六十多公里，去到市里的最南端。那边是河流的出海口，携带着泥沙等的沉积物，水体免不了浑浊发黄，跟书里的、屏幕上的大海完全不一样。
即使“差评”不断，但“大海”两个字拥有特别的吸引力，所以当沈善的母亲说要去看海时，刚上初中的沈善两姐妹只有欣喜。
沈善记得那天，她走两人在中间，右手挽着母亲，左手牵着姐姐，心里流着蜜。她们一起穿过刻有“海滨公园”四个大字的石牌门，跟着人群，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直到脚下没了路，她们才停下。灰白色的海水，细窄的沙滩，还有边上延绵的隔离围网。离近了，还能看见穿着黑衣，带着黑帽的保安大叔背着手，悠闲地巡视，也能听到挂在栏杆上的喇叭不断重复着禁止玩水的话语。沈善忽然就明白了现实与想象的差距。
那时，她很疑惑。大海就在眼前，为什么人却要用围网困住自己，仅仅靠脑海里有限的想象力感受它的温度。
后来她听母亲说，人们围蔽那片海是因为它曾经带走了一个八岁女孩的生命。
沈善第一次的大海之旅，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正式画上句号。
时至今日，沈善不仅一次遇见符合她想象的海，但很奇怪，她的内心总会为那片灰白色的海停留。
沈善送完咖啡，走下文化中心的台阶，时间才刚到八点二十五。
她揉了揉手掌依旧清晰的红痕，暗想步行外送只能偶尔来一次，多了真的吃不消。
往海岸吹拂的风依旧冷得瘆人，但比起昨天好太多了。不久后就要到春天了。新芽、花香、微风、水鸟、春潮......
沈善将双手藏在大衣口袋，脑海里有了关于未来的各种想象。
当然，也不止她一人察觉到天气的变化。
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防波提上，用身体感受着与昨天不一样的大海。
沈善揣度着他们眼前的风景，心里也起了念头，便放慢脚步，寻了个空地坐下。
海面在闪烁，细浪在倾诉，而沈善活在其中。她能感觉到阳光在脸颊上留下的温度，能嗅到海潮味里涌现的新季节的气息。一切都在流动，都在生长，都在寻找自己的可能性。
沈善的思绪随大海浮沉，直至双眼被冷风吹得发痛，才后知后觉地踏上回咖啡店的路。
一般来说，咖啡店早上都没什么客人，所以她才敢那么放肆。
因此，当沈善远远地看到屋檐下，她惯常坐着的位置上有个人影时，步子明显地乱了。
她心想，或许只是个坐着休息的人，毕竟除了姜姨，她从没在九点半前见过客人。随着距离靠近，屋檐下的身影逐渐清晰，她慢下步子，心里也安定不少。
“咳咳，这么早呀。”沈善微微喘气，瞬间吸入的冷空气刺激咽喉。
“我以为是九点开门...？”顾良看向玻璃上粘贴的营业时间。
还真的是客人。
沈善有些不好意思，“刚刚去送咖啡，晚了回来。咳咳，我现在开门。”
“我也才来。”顾良站直身子，拿起背包，走到沈善身后，挡住冷风，“感冒了？”
“咳咳，”沈善清了清嗓子，“没有，只是嗓子有些干。”
室内还残留着早前开的暖气，他们瞒过所有人，走进第五个季节。
沈善喝了好几口水，才稍微缓过气，来了精神打量起眼前人。
“很冷吧？”她看着顾良穿着的卫衣，满是愧疚。
“还好，今天出太阳。”顾良的目光从餐牌移向她的脸，“刚刚去送咖啡了？”
“嗯，送到文化中心那边，”沈善撞进顾良的眼，不自在地低下头，“然后回来的时候，在海堤那边坐了一会儿......耽误了点时间。”
“有微信吗？”
“嗯？”
“方便联系，”顾良顿了顿，“下次就不用等了，外头还是有点冷的。”
沈善红了耳朵，直接报出一串数字。
——
似乎知道自己会在不久后落下，太阳在下午四时散发出今日最耀眼的光芒，与人间极尽纠缠。
屋檐下，沈善静静看着眼前一切，说不出话。因为太美了。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日光，望着自己的指尖从苍白变得透亮鲜红，闭上了眼睛，感受生命正在流淌。
“要去吗？民宿。”
沈善猛地睁开眼，两双眼睛准确地相遇了。
“什...什么？啊？”
顾良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下，微微仰视着她。
“姜姨去隔壁村喝喜酒了，说要我们自己去民宿那里拿灯泡。”
“我也去吗？”沈善指着自己，又指着店里，“可店里......”
“不忙的话，一起去吧。”顾良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继续道：“等一下天黑，换起来也比较麻烦。”
沈善看着空无一人的店铺，说不出拒绝的话。
......
——她也住在这栋楼里面，一起去拿点东西也正常。
沈善锁上店门前，不停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虽然她觉得这事有些劳师动众了。
她转过身，看着石阶下静静等待的顾良，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还挺冷的，不多穿件衣服吗？”
顾良摇摇头：“里面还穿了衣服的，走一走就热了。”
他不在乎，沈善却很在意。毕竟独自一人生活，生病时，难受是会加倍的。
她解下了身上的围巾，递给他：“至少把这个戴上吧，去民宿也不是几分钟的路。”
顾良没有坦率地接受沈善的好意：“我不冷，你戴上吧。”
沈善忽略他的话，直接将围巾塞进他怀里，说：“走吧，我们不是要在天黑前回来吗？”
顾良没再拒绝，道了谢，将围巾轻轻绕在脖子上。浅棕色围巾还残留着沈善的温度和气息，如春日暖阳般柔和，他难得乱了阵脚。
延绵的海岸线，两人并肩而行，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民宿里有人吗？”
“好像没有，姜姨说把东西放前台了，等下直接拿走就行。”
“好。”
“怎么会来这里开咖啡厅？”
沈善脚步顿了顿，没想到话题会转变地那么快，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为了赚钱？”
“这是用问句来回答吗。”顾良勾起嘴角。
沈善也笑了，露出一个小梨涡：“我的梦想是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开一家咖啡店。后来，我不仅想开一家咖啡店，还要开一家在海边的咖啡店。刚好机会来了，就想着愿望提前一点实现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也很好。”
“很好。那你呢？怎么会在这边住？”
“这里很美，也很安静。”
“所以呢？”
“所以就来这边住了。”
......沈善有一种感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沈善的咖啡厅开在明幸村的边上，对着防波堤、礁石，除开旺季，鲜有人迹。而姜姨的民宿则位于“村中心”，往外走还有个小沙滩，两者相比起来，这里的烟火气更浓重。
“村中心”的房屋，依缓坡而建，错落有致。为了吸引更多游客，发展渔旅经济，村里还借鉴了其他网红村的模式，进行外墙改造，用色彩填满村落。
沈善不爱走动，但也常来这边，不仅因为这里有个小超市，还因为村里唯一的快递点和公交站点在这。
沈善两人走了十来分钟，便到地方了。
民宿大门敞开，大厅空无一人，前台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LED灯泡。
“有两个。”
“嗯。三楼也要换，那个过年前就烧了。”
“......那我们现在回去？”虽然谈不上疲倦，但“外出”总有种特殊的魔力，压榨沈善的精与神。
顾良没能让沈善如愿，他看向大厅的沙发，询问道：“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买点东西就回来？”
沈善点点头：“慢慢来也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顾良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沈善没坐在大厅，她跟着走出大门，坐到旁边的石凳上，看着顾良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巷角。她听着耳边的海潮声，心里逐渐平静。
没有人喜欢等待，沈善也不例外。每次等待，她都会想起，小时候被遗忘在校门口的经历，从白天到黑夜。那种无措措、被动的状态，让她第一次品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但她发现，自己最擅长等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