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出事了吧？”张秀英将洗好的碗摞起来，手擦了擦下摆，又望了眼窗户，还是没见着儿子的身影。
反观顾建国在外面，绕着院子转，吞云吐雾的抽烟，一副吃饱撑了的样儿。
“让你跑远点抽，别走来走去了，晃得我心烦。”她推开门喊道，心中不悦。顾有朝一到秋冬就容易咳嗽，都是他害的。
“我这不是担心儿子吗？”顾建国猛抽了最后一口，把烟屁股按灭在花盆里，“他非要去哥家里讨债，哎，我心里闹腾着呢。”
“呵，就会马后炮，人在的时候，你不拦着。现在倒知道关心了，这可是你惹出来的事，还是这么没用！”张秀英说着，手也丝毫没停，就着肥皂，开始往桶里浸脏衣服。
“你还说我，当时是你让有霞去拉的，不也没拉住。说到底，儿子都是你给宠坏的，平时他能干什么，这种事上倒知道逞能！”顾建国涨红了脸，像是被戳中了痛处。
“那你呢，平时干什么活了……”没等后面一连串的谩骂，顾有霞捂住耳朵，火速跑出院外。
这两人又开始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噪音变弱，顾有霞方才扶着膝盖，发现自己来到了河边。
她平复了心跳，站直身子，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这时的风是轻柔的，世界也非常安静，落日的残影垂落河边，她知道村子只有这一刻是最美的。
放空了好一会儿，等到天色逐渐昏暗，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失败，什么也帮不上忙。
况且那么久过去了，弟弟还没回来，顾有霞难免有些忧虑。
正在顾有霞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一大群村民浩浩荡荡地走来，吵嚷声不绝，仿若在进行什么娱乐活动，看上去有些兴奋。
嗯？顾有霞中断了思绪，好奇地伸长脖子。
人一走近，她才感到眼熟。
弟弟和刘村长，他们怎么一起来了，还在朝家的方向走？
她心中一沉，想到了很多可能，当即往回跑，大声喊：“爸妈，弟弟回来了，村长也在，好多人都来了。”
一听这话，张秀英唰地一下站起身，朝外走去，脑子一团乱麻。
这要钱的事都闹到村长哪了？
原本还转悠的顾建国，兜里的火柴盒掏了一半，掉在地上没捡，匆匆忙忙地就冲过去。
他以视线拨开人群，终于看到了顾有朝，还没等他发作，就一下被自家老婆挤到了后面。
“儿子你在这干什么呢？”
“爸，妈！”少年提着个袋子，看上去笑容明朗：“我把钱要回来了，堂哥他们没有为难我，还让我下次多去家里做客咧。”
“啊？”一旁的刘崇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堂哥一家明明就不欢迎他，这小子还替他们说话，人还怪善良的。
“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张秀英抱歉地看向刘崇景，下意识无视了儿子的话，“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村长连忙摆手，这孩子多识大体，他夸还来不及呢。
少年觉得被质疑了，还有点不高兴，赶忙打开袋子，亮出了战利品：“妈，我真的把钱要回来了，喏，两次借的六万五，全在里面了。”
“什么？”张秀英一扭头，扯过袋子，神情满是不可思议，“那么多？我看看——”
这回，她彻底反应了过来。这不是哄她开心，儿子是真把钱要回来了。
张秀英只觉得匪夷所思，一时间呆住了。
“哇……”顾有霞这会儿也凑过来，眼睛开始冒光。
她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但也明白有这一笔钱，家里会宽裕不少，起码暂时不用为钱犯愁了……
那说不定，自己可以继续读书！
“我儿子这么有本事。”顾建国浮现出喜色，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嗯，肯定是我平时教育的好。”
“得了吧就你，儿子比你强多了，就给自己脸上贴金。”张秀英毫不客气地拆台。
语毕，她目光投向顾有朝，带着一丝莹亮笑意，摸了摸他的头：“辛苦儿子了，出去那么久，有没有累着？”
短暂的瞬间，顾有朝被这么注视着，情感被压缩、凝结，令他鼻子泛酸。
“妈，我不累，就是想吃肉了。”他立马绽开笑颜，提出了一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需求。
“嘿，你这孩子。”张秀英被逗笑了，“明天就给你买五花肉，哪敢不满足你呀！”
“好嘞！”顾有朝开心了，可算是没白忙活，争取到了应有的福利。
他注意到姐姐也是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
很显然，大家都苦素菜久矣。
刘崇景欣慰笑道：“有朝这孩子啊，很懂事，做事也机灵，未来肯定会有出息的，讲不定能去大城市欸。”
有村民在后头帮腔，也尽捡好听的话：“能养出这样的儿子，你们也是有福气的，果然老师教孩子就是有优势。”
“哪有，他一直都不听话，我平时都愁死了。”
“就是啊，我儿子我还不知道，哪能去大城市，能考上本地的师范学校，我们俩都心满意足了。”
顾爸顾妈都经不起父老乡亲的一通夸，表面上贬低几声儿子，实则嘴都快咧到耳朵根。
顾有朝注意到这爸妈的样子，暗笑了好一会儿，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不主动夸孩子，但别人夸的时候，他们还要强装镇定，刻意谦虚，其实浑身上下毛孔都飘飘然了。
在一片赞美声中，倒是有个人如鲠在喉，却是老杨。
他曾经因为善心，被刘晓芸一家占了便宜，如今越想越不是滋味，立刻添油加醋：“哎，你大哥一家真不是好东西，要不是村长在场，这钱不肯还呢，平时你还是长点心吧，别什么钱都借，真是有借无还噢！”
有了出头鸟，围观的其他人赶忙附和，一时间都是批评的声浪。
说到底，哪家人没有一两个糟心亲戚。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不过片刻时间，顾爸顾妈恍然大悟。
原来大哥家不肯还钱，把儿子都欺负哭了，见事情闹大了，引来了村长，这家人才松口把这钱一齐还了。
这跟儿子说的可不一样。
“……”顾有朝眨巴着眼，纯良地努了努嘴，一副他已经尽力在掩饰了，但堂哥这一家天怒人怨，围观群众都看不过眼，直接对大伯一家天降正义。
顾爸脸色难看，憋了好久：“好歹也是一家人，大侄子结婚费钱，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
张秀英冷笑道：“什么一家人，我们高攀不起。”
“妈，其实我没……”
没等顾有朝说完，张秀英早看清了他明显红肿的眼眶，搂着他的肩膀，不再忍耐：“儿子你受委屈了，谁再借钱给你堂哥，就是乌龟王八蛋！”
老婆在指桑骂槐，另一边村民也是议论纷纷，没人支持他，都在申讨他大哥家。顾建国当那么多人的面前，只好保持沉默，假装没有听见这些议论，但心里难堪极了。
作为人民教师，在外人面前，他一向表现的有教养和风度。
顾有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这时，刘崇景想起来：“对了，既然拿到钱了，你们儿子的病要赶紧治啊，别耽搁了。”
不是在治了吗？符水效果很不错啊。但对于村长的好意，张秀英没理由拒绝：“好，我们会注意的。”
又聊了两句，刘崇景见时间差不多了，背着手带着这群吃瓜群众离开。
要钱的事算告一段落了，剩下留在原地的一家人，心中落下了块石头。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屋内。
眼见气氛正好，顾有朝第一时间，抬起下巴，示意了张秀英。
她拿起袋子，迎向女儿的目光。经过反复的纠结，正要开口，旁边的顾建国却开始泼冷水。
“你不会打算给有霞上学吧？谁家给女娃读那么久书，儿子娶媳妇光彩礼就要18.8万，要是有朝真出息了，去县里买房又要大几十万，再过两年就要操办起来了，凭我们的工资可拿不出来。”
张秀英没想到，他会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这事，应激反应一样，语气恼恨：“反正这钱会留给儿子的，行了吧？”
顾有朝一脸愕然，按照对方的语境，他成罪魁祸首了？
“等等……”
“妈！你们怎么这样对我，难道我不是你们生的吗？”
姐姐绷紧了脸，她细弱的声音都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
原本的一切希望被摧毁，那些压抑的过往，令她的心也冷若冰霜。
只因这两个人是她的父母，就能如此轻易的背叛她，伤害她吗？
原来没钱都是借口和谎言，可笑她却信以为真，以为是家里窘迫，自己才无法上学。
结果，单纯是不想在她身上花钱。她为什么会那么蠢……
“有霞……”张秀英愧疚地想拉住女儿的手，却立刻被躲开了。
本来想说出的话也戛然而止，顾有朝知道姐姐是个认死理的人，现在这样的情况，又要替她疏导许久。
怎么开口？他正动脑筋的时候。
旁边的顾建国突然爆发，手指戳着女儿，嗓门大的穿透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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