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药渣的恶臭与《百草鉴》的墨香交织中，一天天过去。云芷衣手上的红肿水泡在地根草的敷疗下渐渐消退，只留下些浅淡的印痕。她对丹毒的耐受似乎也在缓慢增强，头晕乏力的症状减轻了不少。这本残破的旧典，成了她黑暗岁月里唯一的光。
她不再局限于识别地根草和宁神花，开始如饥似渴地记忆《百草鉴》上的每一种草药，它们的形态、习性、药性、相克之物。她甚至在清理药渣时，尝试着根据书中的描述，去分辨那些早已失效、混杂变质的药材原本是什么。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用知识武装自己。
然而，知识的获取并不能抵消体力的消耗与环境的恶劣。长期的营养不良与过度劳累，让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脸色也总是带着一丝褪不去的苍白。
这天傍晚，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背着一筐在丹房附近顺手捡的、可用于生火的枯枝，艰难地往回走。刚踏入杂役区那片熟悉的泥泞空地，一个身影便拦在了面前。
是赵明。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外门弟子服，更显得人模狗样，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令人不适的温和笑容。
“云师妹，几日不见，怎的如此憔悴？”他语气带着关切，目光却像打量货物般扫过她苍白的面颊和破旧的衣衫，“可是那丹房的活计太重了？张管事也真是，怎能如此苛待师妹。”
云芷衣停下脚步，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厌烦，低声道：“谢师兄关心，弟子还能承受。”
“唉，师妹何必逞强。”赵明叹了口气，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师兄看你在此地，实在是明珠蒙尘，于心不忍。我近日在研习炼丹术，正缺一个细心稳妥的药童。若师妹愿意，我或可向执事堂说说，将你调来我身边，总好过在此地受这污浊之苦。”
药童？云芷衣心中冷笑。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很清楚，一旦接受这份“好意”，就等于将自己送到了对方嘴边，届时是生是死，就全由对方拿捏了。
“弟子愚钝，恐难当此任，且宗门安排，不敢擅离。”她后退半步，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
赵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阴霾。这丫头，比他想象的还要油盐不进。
“师妹可是担心张管事那边？放心，我自有办法……”
“赵师兄。”云芷衣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弟子身份卑微，乃戴罪之身，不敢连累师兄。若无他事，弟子还需回去交差。”
她微微躬身，不再给赵明说话的机会，绕过他，径直朝着堆放柴火的角落走去。
赵明站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温和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盯着云芷衣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看来，不让你真正陷入绝境，你是不会学乖了。”
他拂袖转身，心中已有了新的计较。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他需要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让她走投无路，只能向他乞求的机会。
云芷衣将柴火放下，感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她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了赵明。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更加难熬。
果然，没过两日，张管事对她的刁难变本加厉。分配给她的药渣区域变成了毒性最强、最为板结的核心地带，每日的任务量也莫名增加，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程度。完成的稍慢，便是克扣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饭食，或是寻由头罚跪。
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压力与日俱增。即便有《百草鉴》的知识傍身，她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在一次强行撬动一块巨大的、浸满不明丹毒的药渣硬块时，她脚下打滑，整个人向前扑去，虽然险险稳住身形，但手臂却被旁边尖锐的碎石划开一道深口，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灰黑色的药渣上，显得格外刺目。
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更要命的是，那碎石上似乎也沾染了丹毒，伤口周围很快开始发麻。
她咬着牙，撕下衣摆简单包扎，心中一片冰冷。这样下去，她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傍晚，她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伤痛，以及手臂上那阵阵麻木，再次路过那片竹林。这一次，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在挪动脚步。
“啧，几天不见，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那熟悉的、带着酒意和嘲弄的嗓音，再次突兀地响起。
云芷衣猛地抬头，看到谢无妄依旧倚在那棵老竹下，姿势都未曾变过一般，手里拎着那个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酒葫芦。他眯着眼，目光落在她渗着血迹、微微发抖的手臂上。
若是平时，云芷衣或许还会反唇相讥，但此刻，累积的委屈、疲惫、伤痛以及对未来的茫然，让她喉头哽咽，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倔强地站在那里，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
谢无妄看着她这副狼狈又强撑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晃悠着走过来，酒气混杂着冷香再次笼罩了她。
他伸出两根手指，隔着布料，轻轻捏了捏她受伤手臂的上方，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
“腐髓草的毒，混了点赤蝎粉的残渣。”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再晚两天，你这胳膊就可以剁了喂那些扁毛畜生了。”
云芷衣心头一颤。腐髓草？赤蝎粉？《百草鉴》上确实提到过，两者混合，毒性会侵蚀筋骨！
“看在……你上次的薄荷还算识相的份上。”谢无妄懒洋洋地打了个酒嗝，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巧的、粗陶制成的、毫不起眼的小瓶子，随手丢给她，“拿去。外敷，一天两次。死不了。”
云芷手忙脚乱地接住那还带着他体温的粗陶瓶，愣在原地。
他……他是在帮她？
为什么？
谢无妄却不再看她，转身，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摇摇晃晃地又要离开。
“为什么？”云芷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谢无妄脚步未停，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随风传来，带着他一贯的嘲弄：
“看你顺眼，不行吗？”
身影再次消失在竹林深处。
云芷衣紧紧握住手中那粗陶小瓶，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透过掌心，缓缓流遍全身。
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援手”，究竟是深渊旁的稻草，还是另一重迷雾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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