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立在一旁,静静听人说着。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看起来就像在听一个毫无兴致的故事。
姚从元问:“既是神君,他们的石像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沈怀亭说:“大概跟灵泽上神陨灭有关。”
众人兴致盎然,纷纷竖起耳朵。
沈怀亭并不想浪费时间说这些,但瞧见他们一脸期待,又不得不解释道:“那已经是三万年前的事情,当年那场浩劫历时久远,很多记载都已散佚,无从探究。黎凤阁藏书楼相关记载,也不过寥寥。总的来说,就是他们触犯神界律法,一部分人被罚剔神骨,封禁神魂,一部分人则被就地诛杀。”
姚从元惊愕难言:“他们不是神君吗?”
沈怀亭说:“神君之上更有主君,主君之上,还有尊神。天下万灵生灭,皆操其一人之手。”
黎凤阁曾是上修界四大仙宗之一,神剑阁在时,黎凤阁也能居第二。尽管上修界与下修界之间不再有那道有形的屏障,但有些东西,在数百年的传承中,依然为其他人难望项背。
姚从元问:“那他们究竟所犯何事?”
沈怀亭摇头:“有关此事,古籍中并无详细记载。只说尊神动怒,由此罚灭诸天仙神,甚至累及数界主君。”
姚从元向来心直口快,脱口道:“这位尊神的脾性道是挺大。他若多动怒几回,岂不仙神尽灭?师弟,你说是不是?”
小莲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块大饼,姚从元头一回见这张冰块脸对自己示好,虽然莫名其妙,道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纪惟生道:“此事也许另有内情?”
沈怀亭望着面前的石像说:“后天道降罪,神界倾覆,尊神亦受诛于天。”
姚从元咬了口饼,得意的说道:“看吧,我就说这位尊神是罪有应得,师弟,我跟你说……”
小莲又递过来一块饼,姚从元只好再次接过。
纪惟生问:“那这些石像又是怎么回事?”
沈怀亭说:“凡入点神册者,皆会造像于神爻山。像这些所谓的罪神,石像自然也就没有留在神爻山的必要了。或许后来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流落至此?”
姚从元疑惑:“神爻山有石像吗?”
沈怀亭说:“那地方用了仙障,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姚从元说:“因为他们犯了错,所以连石像一起被扔了出来?这么说来,这位尊神不仅脾性大,心眼还小啊,师弟,你说……”
瞥见小莲再次递过来的大饼,姚从元终于觉出奇怪来,不解道:“小莲,你怎么总拿干粮给我?”
小莲面若冰霜,置若罔闻。姚从元好脾气的再次接过。
纪惟生说:“何以见得是尊神之意?”
姚从元再次发表看法,边拿大饼比划了一下:“方才沈仙君不是说了吗?这些石像都在仙障之内,若非尊神之意,换做旁人谁能弄出来?”
纪惟生说:“这未免有些牵强。”
沈怀亭道:“三万年前的事情何必去探究?何况,这些事也不是你我能去深究的。”
话音刚落,耳畔再度响起咣啷之声,这次众人听的分明,就是镣铐拖地的动静。
沉闷钝重,却格外刺耳,叫人心神不宁。
一瞬,周遭的石像突然震颤起来,泥沙俱下。
事实上,他们离石像还有一段距离,但那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却让他们腿脚发麻,动弹不得。
震颤经久不息,耳畔镣铐拖地声越来越近。
一股巨大的未知力道突然从天而降,众人纷纷聚力相挡,却如巨锤擂顶,几名弟子当场被砸跪,吐血倒地。
姚从元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怀亭说:“这些虽只是石像,却也在千万年间蕴出灵气,我们贸然闯入,恐是被当做心存不敬的冒犯之徒。”
说罢,沈怀亭当即扬声道:“黎凤阁弟子沈怀亭拜见风澈星君,拜见四位神君。我等无意至此,惊扰诸位,但绝无不敬之心,还请诸位明察。”
这话似乎起了作用,片刻后,那股威压果然消失了。
沈怀亭展臂再拜:“多谢星君,多谢诸位神君。”
纪惟生和姚从元等人也都打心底敬畏,纷纷行礼。见重矅没动,姚从元提醒道:“师弟,星君宽宏大量,不与我等计较,我们万不能失了礼数……”
话音刚落,角落传出一个声音:“谁?”
众人皆屏气凝声,那个声音又问了一句:“谁啊?”
纪惟生走出来道:“我等乃仙门中人,敢问阁下是谁?”
“仙门?”半晌后,角落里有人提着个灯笼走出来,众人纷纷警惕,不过看清之后,却只是个胡子花白、年过半百的老汉。
众人面面相觑。
纪惟生走上前见礼:“老人家,你怎会在此处?”
老汉似乎眼神不太好,借着灯笼眯眼看了半晌,才答话:“这可是皇陵,你们来这地方做什么?”
纪惟生说:“我们是误入此处。”
“误入?”老汉冷哼,“若叫巡逻的官兵瞧见,管你们是不是误入,统统抓走杀头。跟我来吧。”
老汉转身,见人没跟上来,又道:“怎么?怕我老头子把你们害了?这都走到头了,你们难不成还要原路返回?”
几人只好跟着他从侧方一条隐蔽的通道离开,不成想,穿过这条通道,才是真正入了皇陵内部。虽然因为地动坍塌了大半,但仍能看出它的规模和恢宏。
出了皇陵,老人家说:“这皇陵选址隐蔽,从来没有外人来过,你们胆子可真大,敢在这个风头浪尖跑来,真是不要命了。离开之后,可千万别对其他人说起,你们不要命,老头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姚从元忍不住问:“既然此处是皇陵,为何里面会有神像?”
老人家顿了一下,接着道:“神像?什么神像?”
姚从元说:“就是方才那几尊石像。”
老人家笑道:“皇陵嘛,几尊石像有什么好奇怪的?”
沈怀亭道:“那几尊石像的装束可不像是大业臣民。”
老人家呵呵直笑:“嗐,谁知道呢?造像的图纸是上头亲自定的,或许别有深意?”
沈怀亭打量面前的老者:“你是何人?”
老人家道:“我就是个巡山的,年纪大了,混口饭吃。”
“巡山?”
“是啊,别看我眼神不好,人家恰恰就是看中这点才敢用我。”
沈怀亭问:“你既时常巡山,这山里可有出过什么怪事?”
“这止漓山方圆八百里,出些怪事也不稀奇。只是老头子我眼神不好,只听人说起过,道没亲自瞧见过。”
“你听说过什么?”
“说是山里有个女鬼,最喜欢迷惑俊俏的小伙,然后想方设法让人爱上她,可一旦对方动心,她就会毫不留情的剖出对方的心肝吃掉。”
沈怀亭有些不耐烦:“没了?”
老人家说:“还有一个,传说很多年前,山脚下住着一对恩爱夫妻,后来男人让没人性的土匪给杀了,那小娘子就疯掉了……”
沈怀亭打断他:“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这山里总是鬼打墙……”
沈怀亭懒得听他往下说:“就没别的?”
老人家有些不乐意了:“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你问一句,老头子我答一句,你还不满意?老头子我不伺候了。”
纪惟生连忙赔礼:“老人家见谅,沈仙君只是担心山中有邪祟作乱,一时情急……”
“说起邪祟,这几日我老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你们说,我是不是让邪祟盯上了?”
纪惟生观察了一下,说:“老人家,我观你周身并无邪气,想来应该跟邪祟无关。”
“让你们这么一说,我这心里直发毛。不行你们上我家瞧瞧?指不定那邪祟就躲在什么地方,等着要我老头子的命。”
“这……”
“你们不是仙门的人吗?”
推脱不下,纪惟生只好应了他的请求。
老人家连连道谢,一路上同他们说起这些年巡山的见闻,道是津津有味,颇有兴致。
姚从元的注意力却只盯着人手中那盏灯笼看,走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出口:“老人家,你这盏灯可否借我一观?”
老人家疑惑:“你看它做什么?”
姚从元不好意思道:“它做工实在精巧,我……我想瞻仰瞻仰。”
老人家说:“一盏灯而已,有什么好瞻仰的?我提着它,是为了防止那些不长眼的撞到老头子我。”
姚从元对别的东西不上心,偏偏就对这种东西上心:“老人家,你就让我看一眼,或者,你把这盏灯卖给我,我出三倍……不,十倍价钱。”
老人家脸色立时变了,姚从元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很快,老人家的脸色又恢复如常,却语带讥讽道:“你不会以为,这世上什么东西都能拿银子买到吧?”
“……”
姚从元吃瘪,不好再问。
一行人来到老汉家里,他本就是巡山之人,住处就在山脚。虽有茅屋三四间,与老伴、儿子相依为命,但房前屋后却打理的分外别致。房前花草繁茂,院中绿竹葱茏,院角一株红果树长势正好,红绿相间,格外好看。
几人进了院子,重矅走在最后,莫名停在原地,注视着篱笆墙上的各色小花。
见他半天没进来,姚从元折返过来:“师弟?怎么了?”他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为景色之好感叹:“想不到这个季节此处的花还能开的如此之好。”
重矅没应。
这时,房里走出来一个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普通,略显孱弱,但一双眼睛却灵动至极,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这一双纯澈如水的眸子里,衬得他气质干净,宛若一块无瑕美玉。
给众人斟好茶,瞧见姚从元和重矅立在院门口,他走过来,礼貌客气的恰到好处:“两位公子,家中逼仄,还请见谅,请落座用些茶水吧。”
重矅看看他,少年微微颔首:“请。”
重矅进门落座,少年给他和姚从元斟好茶。姚从元尝了一口,竟意外的好喝:“这是什么茶?”
少年说:“粗鄙之家,不曾存有好茶。只是我素日会拣些红果晾晒储存,煮茶时放上些许,增些滋味,以免白水寡淡。”
闻听此言,沈怀亭盯着茶水看了看,视线移向角落那株红果树,无端陷入沉思。
少年又道:“我爹爹他近日总是神思不宁,疑神疑鬼,这才有劳诸位仙君走一趟。”
纪惟生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小公子不必客气。”
喝完茶,纪惟生便带着弟子在房里房外四处察看。沈怀亭则一直坐在院子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而姚从元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那盏灯,终于瞅到机会,他忙凑到重矅跟前,低声说:“师弟,帮我个忙。老两口刚刚出门去了,你帮我把那小公子绊住,我去瞅瞅那盏灯。”
重矅说:“别动那盏灯。”
姚从元哪里听得进去,连忙双手合十乞求道:“师弟,你是不知道那盏灯有多精巧,我要是不看个清楚明白,会遗憾一辈子的。你也知道你师兄我就这点爱好了,求求你了,帮帮忙啊。”
重矅说:“不问自取,非君子所为。”
姚从元道:“我不偷走,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放回去。”
“那盏灯……”
“就这么说定了。小公子!”姚从元腾的站起来,将人招呼过来。
少年笑眯眯的看着他:“仙君有何吩咐?”
“我师弟很喜欢这茶水的滋味,能不能传授传授?”
重矅:“……”
少年看着重矅笑,眉眼弯弯:“仙君有兴致学,在下当然愿意教。不过,”他打量他的手,“我看仙君乃养尊处优之人,恐怕学不会。”
姚从元说:“不会不会,我师弟心灵手巧,肯定能学会。他若学不会,劳烦小公子你多教几遍。”
姚从元朝重矅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的退到一旁。
重矅蹙眉,少年看着他浅笑:“仙君,要学吗?”
姚从元双手合十,做了个跪求的姿势,重矅说:“没兴趣。”
姚从元瞪大眼睛,直呼失望。少年却丝毫也不恼:“仙君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兴趣?”
重矅说:“不必了。”
少年莞尔,问他:“那仙君对什么感兴趣?”
见他二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姚从元觉得如此也算个机会,转身便溜进房间。
重矅:“……”
“既如此,那不打扰仙君了。”
少年转身欲走,重矅不得不叫住他:“说吧。”
“说什么?”
“怎么做?”
少年饶有兴趣的打量他:“仙君怎么突然又起了兴致?”
重矅没应。
少年便将制作方法说了一遍,重矅见姚从元还没出来,只好道:“你再说一遍。”
少年一连说了三遍,姚从元仍旧没从房间里出来。重矅错开视线看向别处,不得已道:“劳烦,请再说一遍。”
少年盯着他,突然笑出声。
少年在他对面坐下,一手撑着下颌打量他,与他闲聊起来:“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年纪,你叫什么?”
重矅转头看向别处,少年笑嘻嘻的看着他:“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知道。”少年起身,同衍天宗几个弟子说了些什么,一众弟子纷纷朝重矅看过来,个个掩嘴而笑。
少年走过来,露出得逞的笑:“原来你叫渝占亭啊。”
重矅:……
少年歪着头看着他:“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同他们说了什么?你若是告诉我你家住哪里,师从何处?我就告诉你,我方才同他们说了什么。”
重矅说:“萍水相逢,何必多问?”
“不告诉我?那好吧。”少年狡黠一笑,再次站起来走向人群。这回,一众弟子看过来的眼神更加耐人寻味。
少年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原来你出自沧川渝氏,是天枢阁弟子啊。”
重矅:……
少年眨了眨眼睛:“娶妻了吗?”
重矅:……
少年慢吞吞站起来:“看来,我只能再同他们说道说道……”
“坐下。”重矅出声打断他,“请自重。”
少年支着下颌,笑盈盈的看着他,像一支春三月的柳梢:“自重二字从何说起?”
重矅不语。
少年审视他,起身又同旁边几个弟子聊了半晌。这个人似乎天生擅长跟别人打交道,就算是萍水相逢之人,他也能很快让人接纳他,愿意与他交往,甚至无话不谈。这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天赋。也就这一时半会的功夫,他已同衍天宗弟子个个打的火热。
少年坐回来,重矅收回视线看向别处,少年笑道:“你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你就不好奇,我同他们说了什么,以至于他们愿意将你的事情同我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
少年的眼睛亮的像不染尘埃的星子,眨巴着,长长的睫羽诉说着他的纯真和无辜。
重矅说:“你若想知道,自然有你的办法,不必说给我听。”
少年只笑,拿起茶杯慢慢悠悠的啜了一口,口里道:“你这个人,还真是无趣。”
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响动,少年警觉回头,随即跑进房间,重矅也起身跟进来。
一进门,姚从元正抱着那盏灯,与人撞个满怀,人“赃”并获。
少年脸色一沉:“拿来。”
姚从元双耳通红,慢吞吞将灯递给他:“我就是觉得这盏灯精巧无比,就想瞧瞧……对不起,是我未经允许,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摆弄了几下,脸色愈发难看:“它怎么不能动了?”
姚从元说:“我方才瞧过了,这盏灯里面有几处地方出了问题,可能需要修理。”
“把它修好。”少年的语气不容反驳。
“小公子,你误会了,我没有弄坏它,是它本身已经……”
“你想推卸责任?”
“我……”
少年盯着他:“你弄坏我的东西想一走了之?”
姚从元有口难辩,哭丧着脸:“我……”
“能不能修?”少年一反常态,字字咄咄逼人。
姚从元嗫嚅道:“不是我不愿意,我方才看了,这只灯的精巧程度我见所未见,光是灯座繁复的镂空雕花,我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出来,还有里面仅用做装饰的金丝莲花,每一朵都用了上万根金丝银线,更不用说里面各种微小机关……”
少年平静道:“我不想听借口。”
“小公子,你这是强人所难。我……我可以赔偿,百倍千倍,我肯定会赔偿的,”姚从元内疚到语无伦次,“只是修理……”
少年冷着脸道:“仙门弟子的风范,我今日领教了。”
姚从元:“……”
少年抱着灯往外走,姚从元心一横,又拦住他:“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不该不经允许就擅自动你的东西。这盏灯精巧绝伦,举世无双,我知道我绝不可能将它恢复原样,但……但还是请你让我试试,让我试试吧……”
少年目色沉静的看着他,姚从元只觉得面前这双眼睛看的他后背发凉,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他的性命已经跟这盏灯牢牢捆在一起。但他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自己心虚所致。
少年似是考虑了一下,把那盏灯递给他:“那我就给你个机会。”
姚从元接过来,顿觉心上压了块大石头,连呼吸都有些不畅:“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弥补。”
*
姚从元坐在房里捣鼓了一下午,像只长满虱子的毛猴子,不住的抓耳挠腮。从午后坐到现在,那盏灯被他拆的七零八落,却仍旧束手无策,而且越拆越毁。
纵然他素日再沉稳,此时此刻也已经濒临崩溃。
“这到底是哪位神人制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一盏灯要花这么多心思?有这样的心思为什么不能花在别的地方?这只是一盏灯啊,它最大的用处难道不是照明吗?”
他嘀嘀咕咕,表情更是精彩。
“姚从元,你为什么要对一盏灯感到好奇?如果你不好奇,就不会动它,如果不动它,就不会摊上这件事,如果不摊上这件事,你就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没用!姚从元啊姚从元,你是真能惹事啊!”
重矅坐在旁边看书,说:“既然修不了,何必答应他?”
姚从元茫然抬起头,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我……谁让我动了人家的东西呢?不过说实话,师弟,你肯定想不到,就这么一盏灯,做工竟如此繁复精巧。你说,做这盏灯的人得是多玲珑的心思?”
重矅淡淡道:“是吗?”
“是啊!”一说这事,姚从元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何止心思玲珑?这用料更是讲究。知道这灯面是什么做的吗?鲛绡!薄如蝉翼,水火不侵!里面的灯架,那可是上万年的黑灵檀啊!我要是能有一寸黑灵檀木,睡着都能笑醒。还有灯架上嵌的这些珠子,你别看它们灰扑扑的,这些可都是海妖的内丹,你知道它们的神奇之处是什么吗?”
姚从元兴致勃勃的望着他,重矅翻了一页书,道:“不知。”
姚从元道:“我也只在书上看到过,今天正好试试。”
他边说边跑出去,一会儿功夫,又端着半瓢水跑进来。
重矅看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姚从元伸手蘸了些水洒向那些珠子。姚从元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洒了些水,终于有些失望道:“书上说海妖的内丹经过炼化,遇水能发出歌声,我还以为真有这回事呢。”
话音刚落,那些原本黯淡无光的珠子隐隐闪动。耳畔突然传出轻微海浪声,好似海浪轻轻拍击海岸,声音空灵舒缓,竟有海风扑面而来之感,悦耳悠远的歌声好似就藏在咸湿的海风里……
姚从元正惊奇不已,重矅掷了一道符篆过去,珠子瞬间黯淡,声响尽消。
姚从元说:“师弟,你刚刚没听到吗?歌声,真的有歌声!”
重矅说:“太吵。”
姚从元无奈道:“你啊你,真是没一点雅趣。看来回宗以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得给你恶补一番。”
*
半夜,小莲将在止漓山中发现的情况告知重矅,趁姚从元熟睡,重矅随他来到山中。
距皇陵所在地不过数百米处,却有一祭坑,中设一圆台,说是圆台,不如说是祭台。
这个圆台由一块整石打磨而成,平滑无比,但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因为台上台下都是乌黑凝干的血迹。
台上以鲜血画了个法阵,法阵中央跪着一人,剖腹自裁,以首呼天,似是有无数怨愤要仰天而呼。而圆台四周,以其为中心,这样的尸骸遍地都是。有的早已化作白骨,有的才死去不久。男女老少,不一而足。阴森可怖,又诡异至极。
小莲打着火把:“此处有屏障相隔,轻易发现不了。尊上,属下以为,此事定不是一般邪祟所为。”
重矅伸出手指,指尖泄出一点流光,霎时如银花绽开,化成数十道流光飞快融进面前这些残败的尸首里。
立时,每具尸首前慢慢成型一道光幕,里面恰好是此人生前最后的景象。
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因为不同的原因,最后选择来到此处,决绝而又坚定的以最酷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每个人死前那一幕,都惨烈无比,目不忍视。
小莲说:“尊上,这些人的行为实在太过奇怪。”
重矅说:“既然都选择来此,想必于他们而言,死在此地一定有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身后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小莲就要上前将人抓出来,重矅收了面前的光镜,说:“出来吧。”
林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后,却是沈怀亭和雪鸣两人从暗处走出来。
沈怀亭以手帕掩嘴,不时作呕,显然对面前这副场景极为不适。但依旧竭力保持着体面:“渝公子,我道是小瞧你了。没想到,竟是你最先发现这个地方。”
重矅开门见山:“你煞费苦心将我们引到止漓山,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现此事?”
沈怀亭说:“我这个人呢,从来都不喜欢管闲事。至于衍天宗和天枢阁管与不管,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重矅说:“你何时发现此事?”
沈怀亭张口欲言,却被此处的尸气熏的张不开嘴。雪鸣立马给他换了条掩住口鼻的手帕,他又才慢慢平复。
“我何时发现此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以此处尸骨的腐化程度,想必,作恶已有数年乃至数十年之久。而且,为恶还在继续。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之下,皇陵附近,生灵涂炭,尸骸遍野,渝公子不觉得可怕吗?”
重矅问:“可有什么眉目?”
沈怀亭说:“渝公子只是好奇,还是打算替这些无辜死难者申冤雪恨?若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就免开尊口,别浪费我的时间。”
重矅说:“你有线索?”
“渝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重矅说:“说与不说,在你。做与不做,在我。”
“当日,你既敢找出杀害鬼章的凶手,今时今日,难不成怂了?”
“激将法对我没用。”
默了片刻,沈怀亭缓缓道:“相传,这山中有一女鬼,凶戾无比,专以人心为食。只要心甘情愿将心献祭于她,她便会完成献祭之人的遗愿。而且,献祭之人所用方式越是惨烈,遗愿达成的可能性越大。”
重矅问:“传闻从何而来?”
“关于止漓山从来就有不少传闻,早在一二十年前,还盛传谁能降伏山中女鬼,便能得大造化。那时候,常有不少修士来此碰运气。至于这些传闻究竟从何而来,却是无迹可查。”
“山中女鬼一事真假如何?”
“深山老林,有些孤魂野鬼也不奇怪。至于她是否爱吃人心,是否凶戾异常,那就不得而知。”
重矅看向祭台:“这些人里,可有人遗愿达成?”
“奇就奇在,从我目前查证的情况来看,死者遗愿,无一例外,全部达成。”
重矅想到什么,走向中间的祭台。小莲将火把靠近,沈怀亭将口鼻捂的严严实实,不得已也走过来:“你在看什么?”
重矅说:“搬开。”
小莲抬掌将那块圆台震开,谁料,祭台底下竟垒着深坑,而坑中放置着一副保存完好的上好楠木棺椁。
沈怀亭感到意外:“这里怎么会有一副棺椁?”
小莲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抓住棺盖一角,猛一蓄力,只听见砰的一声,棺盖被掀飞,猛地斜插进旁边土坑里。
沈怀亭来不及惊讶,只探头朝棺中看了一眼,方才做的所有努力尽数白费,腹中天翻地覆,立时就吐的昏天黑地。
“呕——”
“呕——”
雪鸣手忙脚乱的拿水壶,递手帕,统统不管用。
沈怀亭吐到脱力,连站立都成问题。重矅朝棺中看了一眼,又看向旁边狼狈不堪的沈怀亭。
沈怀亭扶着膝盖,口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他刚准备接过手帕重新捂住口鼻,一只修长劲瘦的手掌伸到他面前,几粒浑圆小巧的红色果子静静躺在掌心。
沈怀亭浑身一震,只觉得这抹熟悉的红色刺得眼睛生疼。
“含在口里,能缓解一二。”
半晌,沈怀亭愣愣直起身子注视着面前的人,重矅又重复了一遍,见他依然没有动静,转而对雪鸣说:“扶他去旁边。”
雪鸣伸手扶他,沈怀亭突然抓住重矅的手,他整个人颤抖的厉害,手心全是汗,浑身却在发凉。
他站立不住,身子却发软发抖,手上却用了全部力气。
重矅扶了他一把,沈怀亭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雪鸣再次上前扶他,沈怀亭只是紧紧攥着重矅的手,一步也不肯挪动。重矅试图把手抽回来,反被握的更紧,就这样拉扯了两下,沈怀亭膝盖一软,整个人竟直愣愣扑到人身上。
重矅刚扶住他,就感觉到一双手在他身后收拢。
不等他开口,沈怀亭突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回来了……”
“……”
沈怀亭用额头抵着他的心口,眼睛呆望着地面:“谢大哥……”
重矅眼底微动,一瞬又恢复如常,继而道:“沈仙君……”
沈怀亭攥着他后腰的袍子,无力的轻声苦笑:“在玄都街头那夜,我便觉得你眼熟,是我太迟钝,竟没认出你来……”
重矅平静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沈怀亭紧紧攥着他的衣袍,固执的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从今以后,你只是渝氏公子,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
默了一瞬,重矅往后退了两步:“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
沈怀亭望着他:“我明白。从前一切,过去种种,俱已烟消云散。你我虽有八拜之交的情谊,你若不愿承认,我绝不勉强。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
沈怀亭往后退了一步,躬身展臂行了个平礼:“渝公子,在下黎凤阁沈怀亭。”
“……”
沈怀亭直起身子:“我与渝公子一见如故,想结交渝公子这个朋友,不知渝公子意下如何?”
“……”
见他不语,沈怀亭看着他道:“渝公子,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天枢阁也好,沧川渝氏也罢,在黎凤阁面前,总要表现得礼敬几分才是。因为就算是你师傅姚平之,我如此说,他也只会感到受宠若惊、三生有幸。不过,渝公子你,可以拒绝。”
重矅看穿他的心思,因为无论他接受还是拒绝,无疑都在变相承认一个事实。
沉默了两秒,重矅问:“沈仙君可还要继续查证这件闲事?”
沈怀亭看着他,眉头慢慢舒展开:“你若是感兴趣,于我就不是闲事。”
“有劳照拂。”
沈怀亭眼底泛起苦涩:“你若愿意,我会尽我所能照拂你。”
重矅说:“我双亲俱在,师门和睦,不劳费心。”
沈怀亭深吸一口气,笑笑道:“挺好,挺好。”
重矅再次将掌中的红果递给他,沈怀亭接过,将其中一颗含在嘴里。
重矅转身去察看棺中的情形,沈怀亭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好半天,他才尝到口里熟悉又久远的滋味,可他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难以名状的心酸。
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想象过若有那一日,他会跟他说什么。
这二十年里,那个场景在他的想象中上演了无数次,可事实上,没有一个画面符合此时此情此景。
酸涩的滋味在他口腔里漫开,涩到发苦。
因为心酸,难以成言。
更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从来就没有心酸的资格。
可他不信,这一次,他还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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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止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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