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栩生高考毕业后就和同学出去旅游,尽情野了一个暑假,只在去航校报道前和严琼华见过一面。
那是一个灿烂燥热的夏日午后,严琼华带他去一家不太正宗的法餐厅吃饭,张栩生不清楚这其中有没有张定杰的原因,因为当初张定杰追求严琼华的时候就经常约她在那吃饭,吃完还要去海滨公园散步。
餐桌上,严琼华询问他的志愿,张栩生举着叉子扒拉盘中的蜗牛,觉得那好像海螺。
“航校,”他说,“当飞行员。”
那时候十**岁,张栩生还有点叛逆,说完还示威似的看了母亲一眼,似乎在说,我就要和我爸一样做飞行员,以后去天上拼命。
你能拦住一个,能拦住第二个么。
严琼华的眸光动了动,抬手扶了一下耳坠,平静地说:“你眼睛好,身体条件好,不当飞行员还真挺可惜。”
这不是张栩生料想中的反应,严琼华可能猜到了,笑了笑:“志愿早填好了吧,难道我不让你去,你还能拿回来改么。”
后来张栩生问了她一个问题,那个问题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模糊了。
大概是张定杰真的如她所愿不再试飞,为什么她还是决定离婚,她爱的到底是荣耀在身的试飞员张定杰,还是脱下军装的小老板张定杰。
很犀利。
但严琼华没有辩解也没有生气,只是在良久的沉默后点了根烟,在浅灰色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视线的时候,淡淡道:“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十九岁的张栩生放下叉子,看向桌对面的母亲。
严琼华从来不是个温柔的女人,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她甚至有点强势,从不服软也从不退缩,除了在面对张定杰的时候。
以前张栩生一直觉得是母亲胆怯,她害怕丈夫死在试飞场,所以陷入无尽的焦虑,和他争吵,试图让他远离飞行。
好像是这样,好像又不是这样,他太年轻,只是有种模棱两可的感觉,但说不上来。
很多年之后他才觉得那是一种恬淡无奈的爱恨纠缠的悲怆。
张栩生始终记得那个午后,母亲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她来之前化了妆,依然把眉毛描得很细,脖子上的金项链是结婚第七年张定杰送她的礼物,手上没戴婚戒,原本应该是戒指的地方有一圈浅浅的白印。
她坐在那,低着头神情淡漠地用勺子去舀洋葱汤。
然后有服务员走过来提醒她这里不能抽烟,她说了声抱歉,就把烟掐了。
第二天,张栩生没任务,决定去趟烈士陵园。
在走廊上碰到了加练回来的姚望。
姚望全身汗津津的,问:“学长,你去哪?”
“去看你爸。”张栩生说得很自然,就像心血来潮忽然想去拜访一个故友。
连姚望听了都愣了神:“…哦…”
张栩生要开车去陵园,发现闲出鸟的大黄把猫赶到了车底盘下。
那猫尖声叫嚣,骂得很脏,大黄听不懂,还是撅着大腚趴在那,尾巴摇得要飞上天。
张栩生过去跺了下脚,猫和狗都没理他。
他不着急,也在大黄旁边蹲下来去看猫,奈何腿太长,看车底很累,他就盯着大黄看,发现它背上有个毛旋,和人的头旋一样。
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骂战持续了十五分钟,终于以食堂大伯敲打食盆的声音响起告终,大黄撒丫子朝食堂奔去。
“这狗,”张栩生嘟哝,用指关节敲了敲车门,“出来吧,它走了。”
“学长!”
张栩生回头一看,是姚望追了出来。
他站起身等了一会儿,等姚望气喘吁吁地停在他跟前,问:“怎么了。”
姚望说:“我也去。”
“洗过澡了?”
“洗了。”
“还挺快,”张栩生掏出钥匙,“上车吧。”
陵园在郊外,他们要出市区,路上姚望始终望着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张栩生就把速度稍微减慢些。
又过了一个红绿灯,姚望说:“在那边停下车呗,我去买点东西。”
张栩生感觉他又要买苹果,停车后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他,果然见他弯进了一家水果店。
街道两旁全是梧桐,长叶子就像生长期的小孩拔个子,这会儿已茂盛地遮住了天。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宁州应该也是这样吧。
“我应该穿军装来。”姚望回来后说。
张栩生发动车子,探头看了看前后车辆:“上次清明不是穿去过么。”
“就是想穿,想穿给我爸看。”
这个时候,张栩生忽然有点理解了严琼华说的那句“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能看见。”他对姚望说。
街景在窗外一闪而过,张栩生笑了笑,说:“我刚来试飞院的时候,你爸不太喜欢我。”
“为什么?”
“他嫌我吵。”
姚望有点不信:“吵?”
“嗯,我晚上爱唱歌来着,”张栩生话还没说完先把自己弄笑了,“我以为宿舍隔音没那么差,后来问周队才知道你爸是被我唱烦了才没好脸色给我看,我还以为是我飞得不够好呢。”
“我爸接受度还挺高的,就是不太爱听摇滚。”
张栩生轻轻啊了声:“我小时候就爱唱那几句有激情的。”
姚望:“…”
确实有这事,那段时间姚长空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要抱怨半天,说睡不好觉,问就是半夜狼嗥狗叫的,姚望还说不可能,西安哪有狼。
“我给你唱两句?”张栩生伸了伸脖子。
“呃…算了吧。”
陵园的正中央伫立着一座石碑,上面刻着——“中国试飞研究院烈士公墓”。
只要仔细看,不难发现这里的墓碑都是战机尾翼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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