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约的时间是十点,直到十一点半,咨询人才总算到了律所。
荆芥所开在松竹大厦六楼,所里人少地盘也小,同层的还有家保险公司,一出电梯只能看到保险公司的招牌和前台,律所的含量简直微乎其微。
今天同样,咨询人都懵了,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最后还是叶璐出来带路才总算顺利到了律所。
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衣服已经被洗得褪色,肤色黝黑,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神情有些惶惶不安。
把人领进会客室倒好茶水,叶璐才叫袁云进去面谈。
“王姐是吧,我是袁律师,情况我大概听梁主任说了……您这边材料带来了吗?”袁云架起笑容走了进去。
“带着呢带着呢。”王兰把材料递给袁云,有些局促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有用,就都带来了。”
文件袋里不仅有法院的文书,还有一叠叠的票据跟病例,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夹着,一点污渍和褶皱都没有。
袁云找到判决书开始看了起来。
受害人叫张宝贵,是王兰的丈夫,没有稳定的工作,主要收入就是帮人装修。这次他给一家公司的仓库安装广告牌,过程中不慎从高空坠落,伤得非常重,定残定到七级,到现在都还要坐轮椅。
判决认定这家公司承担70%的责任,总共需要赔偿张宝贵六十多万。
“案子已经申请执行了是吗?”袁云问,“法院那边怎么说。”
“法院就说没钱,其他我都听不懂,”王兰顿了一下,突然生气起来,“怎么可能没钱,那么大的老板,到处都是房子,我听说他开的车子都是好几百万的!”
“判决判承担责任的是公司,没有判个人,法官说的应该是公司名下没什么财产……你说的这个有钱的老板是指这个公司的股东吗,他叫什么?”
“他跟我们一个村的,我们都叫他阿刚。”
“全名呢?”
王兰迷茫地摇了摇头,她只知道一件事:“明明老板这么有钱,怎么就不能赔给我们,我们这边已经没办法活下去了。”
“雇佣你老公干活的是公司,判决也只能判公司承担责任,公司财产独立,就算你说的这个阿刚是老板,他的财产跟公司的财产也是两码事。”
“你的意思是老板一点责任都没有?!”王兰双手下意识交叉用力握着,“我们官司赢了都拿不到钱?!怎么会这样……”
“也不一定,”袁云在手机上搜了下公司的企业信息,“这家公司有三个股东,注册资本是200万,目前他们都还没有实缴出资。”
“?”王兰不知道袁云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不解地看着她。
“虽然在你们这个案子里股东不用承担责任,但是作为股东,他们有义务向公司缴纳出资,尤其是公司资不抵债的时候。所以,你们作为公司的债权人,可以要求股东履行出资责任,在未出资的本息范围内清偿公司债务。”
“简单来说,你们的案子还没到头,有推的空间,有做的价值。”
王兰听得云里雾里,最后还勉强理解好像自己的钱有点希望,连忙追问:“那要怎么做?”
“等终本之后提个执行异议申请追加股东为被执行人,追加成功还好,要是不成功,那就得考虑执行异议之诉或者另案起诉……”
袁云简单地讲了一下做法,王兰似懂非懂,这些涉及的法条与日常生活相去甚远,她一下子也理解不过来,但听起来好像还有希望。
“那袁律师,这个把握有多大?”王兰小心翼翼地问。
“律师承诺不了案件结果,毕竟案件是动态的,从公开信息来看这几个股东确实没实缴出资,但指不定他们已经缴过了,只是没做工商变更登记。又或者他们确实没缴,但也都没什么财产,最后折腾下来照样拿不到钱。”
“可能性有很多,我只能说根据法律规定,我的方案是可行的。”袁云说。
几乎每一个当事人都会问袁云案件的结果,甚至有人会直接要求律师承诺有利的结果,一旦在这里信口开河,带来的可能是无穷后患,所以袁云从不承诺。
但易地而处,落在王兰耳里多少就有些刺耳,天大的事,可律师却只会含糊其辞。
她已经六神无主,很急迫地需要律师给一剂定心神药。
不甘心的王兰再三追问:“要是拿不到钱,我们一家人真的活不下去了,我老公后面还要治疗,现在钱在哪里都不知道,小孩子也才五岁,袁律师求求你,你就告诉我到底有几成把握,我要有个底。”
袁云不为所动。
“类似的案子我们做过一些,”袁云拿出早就备好的文件夹,“这是我过去实际做的案子,您可以参考一下。”
袁云并不漂亮,短发,只穿深色西装,身上半点亮色都没有,看人又总是冷冷的,好像藏了团戾气在眉眼间,接触不多的人只觉得她不近人情。
哪怕袁云没有表现出实质性的危险,王兰也有点怵她。
王兰不自在地接过案例看了起来,虽然她其实看不出什么名堂。
袁云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她:“您看这个案子,跟您这边的情况很相似,也是官司赢了,老板不想给钱,干脆把公司给关了,以为这样法院就拿他没办法,但我们通过主张股东的出资责任,拿到了全部的钱。”
什么法条法理,王兰自然是不懂的,但文书上白纸黑色的要求股东承担责任的字眼她还是能抓住的。
又看了好几个,王兰渐渐有些惊讶,这些案例形形色色,但最后结果都相当不错。
“有这么多老板赖账啊……”王兰感慨。
“这才几个,”袁云笑笑,“现在公布中的失信被执行人都超过800万人,里面少不了利用公司来躲避债务的老板,我们能看到的跟一滴水差不多。”
很多人设立公司,又利用公司人格独立、财产独立的特性来逃避债务,但法律不可能不加规制,任由他们滥用权利。
他们钻了这个洞,殊不知外面早悄无声息铺盖了层更细密的网等着他们。
临到末尾,自然而然无可避免地涉及一个问题——律师费。
受伤后公司分文未付,所有的医疗费都是他们自己垫的,不仅家当都搭了进去,还把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如今再挤一点出来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袁律师,你们这边怎么收费的啊?”
“我们有两种收费模式,第一种是一次性收费,另外一种是风险代理,您这边前期支付一些基础费用,后期按照回款的百分比来支付就可以。”
王兰扯出一个相当勉强的笑:“啊……但我听说可以先不收费。拿到钱了再给。”
“您说的是全风险代理,前期不收取任何费用,执行回款之后再收费,”袁云顿了顿,“但我们这边不接受全风险的案子,毕竟只要着手去做,我们肯定会产生成本,所以前期费用是不能免的。”
“就,就不能特殊处理吗,我们家里是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小孩上幼儿园的餐饮费我都还没交。”王兰几近哀求,“等拿到钱我多给你一些都可以啊。”
袁云摇头,直视着王兰:“不行。”
律师其实很像销售,需要将自己的法律服务推销给形形色色的当事人,为此,对于可能令当事人不愉快的问题,律师说话往往委婉迂回。
但袁云永远直来直往,不绕弯子,不耍手段。
她的声音过于干脆,王兰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泪,终究是没有继续开口恳求。
咨询结束,袁云一起送王兰到电梯口。
等电梯的时候王兰摇头:“他们真的坏得很,人就是在他们公司伤的,说是我们自己摔的跟他们没关系,到现在一分钱都没出过,看都没来看过一眼,开庭的时候竟然还说要是我们自己注意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摔在他们公司还影响了他们的名声,他们没来找我们索赔就不错了!”
偶尔就是有这样不占理还能盛气凌人的玩意,作为律师自然见多不怪,但这些话落在受害人耳里,无异于再一次凌虐他们的伤口。
“他们说的没有道理,法院自然也不会采信,您看判决支持的不就是您这边的。”袁云说道。
电梯终于到了,王兰叹着气走向电梯,在电梯门合上之后,她绝望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袁云转身就走。
到了办公室,叶璐早已等得饥肠辘辘:“怎么样,能成案吗?”
“案子可以推,但当事人没有支付能力,想要全风险。”袁云随口道。
“云姐不是不接全风险的案子?”
“恩。”
“那没办法咯,走走走,干饭去!今天去吃重庆小面怎么样?”叶璐满是期待。
“抱歉,等下要出去一趟,来不及吃饭了。”袁云随手把材料放在桌上,把整个人砸进椅子,“真想买个懒人沙发摆在办公室。”
“好嘛,”叶璐拿起桌上的饼干,“这有盒饼干要垫垫吗。”
“谢谢。”袁云接过来放在自己桌上,虽然今天还没真正忙起来,但这会她只觉得身心俱疲,这股倦意来势凶猛,卯起全力也难以抵抗,好像闭上眼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
“三十八分钟。”叶璐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说。
“恩?”袁云一头雾水。
“这次接待用了三十八分钟,超时了哦袁律师。”
“这么久吗……”袁云半合着眼睛,放任疲惫蔓延,“还是说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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