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家二楼，油灯如豆。窗外万籁俱寂，更衬得屋内气氛凝重。
早上的少年不出意料地敲响了门，他站在门口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视死如归的决绝，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霍启把人迎了进来，少年执着地不肯坐下，他抬眼扫了一眼屋内的两个陌生人，在看到阿月的那刻，眼神柔软了一瞬，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抬手指了指霍启和沈昭：
“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不简单，不是寨子里的人。不管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本事，明天日落之前，你们必须离开。否则，我会亲自开启祭坛的杀阵，与你们……同归于尽。”
阿月惊呼，脸上带着哀求：“阿衡哥哥，不要……”
沈昭抬手打断了阿月的话，她微微抬眼，目光仿佛能穿透对面张牙舞抓少年的灵魂：
“同归于尽？你若真有与天道抗衡的力量，又何必来当这个祭品。”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戳破他的伪装：“你来找我们，是因为你看到了‘变数’。你怕的不是我们带来的灾祸，你怕的是……我们带来的‘希望’，会让你无法安心地去死。”
阿衡脸上的冰冷没有碎，反而凝成了一层更厚的寒霜，他几乎是咬着牙反驳：“希望？那才是最残忍的东西！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沈昭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说出了他最深的恐惧：“我们不知道的，是下任巴代，会不会是你与阿月，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精准地压垮了他。阿衡脸上的寒霜瞬间融化，踉跄一步，靠在墙上，所有的伪装土崩瓦解……
他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间，然后想到了那个行为壮烈决绝被无数人怨怼的阿妈，其实没人知道，她无数次给予他前进的勇气。
他面向沈昭，没有躲避，一字一句道出了自己的绝望和无助：
“不然我能怎么办？！你们以为之前没有巴代反抗过吗！结果是魂飞魄散，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他……”
“并且接下来的十五年，寨子会灾祸不断！他成为了整个寨子的……罪人。用我一条命，换寨子十五年太平，这很‘公平’！”
“公平？”
沈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神性的怜悯：
“用无辜者的生命换取安宁，这叫勒索，不叫公平。 ”
“天道维持这个结界，需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命，而是你们整个寨子‘认命’的绝望信仰。你的牺牲，不过是这场祭祀最华美的祭品，用以巩固他们对天道的恐惧和顺从。”
霍启听到这里，不由得看向了对面的少年，眼神里没有激昂，只有深切的悲悯。
他尽量低下头与阿衡平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用一条命换十五年太平，听起来很‘公平’。但阿衡，这十五年里，云朵可能会失去她最好的朋友，孩子们会失去教他们认字的阿月姐姐……”
“而下一个十五年，当新的孩子被选中时，他会不会也像现在的你一样，在心里怨恨当年为什么没有人来打破这个循环？”
“这根本不是公平，这是一个看不见尽头的轮回。我们来找你，不是来带你赴死，是想和你一起，试试看能不能打破它。”
阿衡顺着墙壁滑了下去，他捂住了自己的脸，指缝间透出了浓烈带着绝望的呜咽：
“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不敢反抗阿爸，不敢去面对寨子所有人的指责。”
“我爱上了阿月，却……不敢面对她的感情，我只能欺骗自己，那是对她好，保护了寨子也是保护了她，却不问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原本就是一个懦弱的人……”
阿月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冲了上去，蹲在了阿衡对面，然后抱住了对面不断颤抖的少年，轻轻的拍着他的背，语气温柔：
“阿衡，你很好，这点从我第一眼在那棵树上见到你就知道，那时候我想的是，这个好看的小哥哥活得真累啊。”
“我爱的不是‘巴代’这个身份，而是身份之下那个真实的你。我要打破这个诅咒，不是为了独占你，而是要让‘阿衡’就是‘阿衡’，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吧……”
霍启站了起来，把空间留给了两人，他退到了窗边，望着寨子里沉静的稻田和屋檐，在月光下像一幅凝固的画卷。他知道，明天以后，这幅画卷无论破碎还是重生，都再也不会是原来的模样。
第二天白天，天很暗。
本该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的天空被厚厚的乌云盖住了，偶尔冒出几段带着强烈光芒的闪电，带着不同寻常的威压胡乱的劈在稻田里。
一股狂乱的风肆虐地摧毁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寨子里的牲畜焦躁不安，孩子们哇哇大哭，大人们连忙哄着，但是自己的声音里也透着颤抖与害怕。
看着这宛如世界末日的景象，族长的脸色十分难看，也不知是谁，带着恐惧和迷茫大声叫嚷，打破了沉默：
“神明降下神罚了，快去祭坛那里！我们去祈求神明恕罪！”
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向寨子中心的祭坛跑过去，脚步慌乱，甚至还有人摔了一跤，还没来得及呼痛，就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继续跟着人群跑。
当沈昭一行人赶到祭坛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天色很暗，寨子的所有人都跪在地上，面朝祭坛中心那面据说可以和神明沟通的大鼓，把头磕在交握的手上。
一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跪着的人浑身不停颤抖，为了找到心理安慰，所以每个人都挨得很近，像极了聚集在枯树上的乌鸦。
霍启的目光投向了他们跪对着的那面鼓。
那是面很有年代感的鼓，整面鼓用铜制的，浑身漆黑，没有丝毫生锈，鼓面先是用刀细致的雕刻出形状，在用特制的墨勾勒出花纹，正中央是一个繁复硕大的太阳纹。
沈昭却透过本质看到了那面鼓上积累的累累鲜血和浓厚如墨的怨气，于是她伸出右手，两指紧密相连，以指为刃，狠狠地劈向中间的那面鼓。
“砰！”
铜鼓顿时炸的粉碎，突如其来的动静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在看到发生了什么事以后，各种哀嚎哭叫不绝于耳。
“完了……全都完了……”
“阿爸阿妈我们会死吗？”
“神明啊救救我！救救我吧！”
族长带着几个勉强还有理智没有彻底崩溃的大汉慢慢向沈昭他们走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斥着愤怒和恶意。
霍启心中一跳，下意识把‘始作俑者’扯到身后，然后自己挡在了她的面前。
沈昭视线下滑，瞥见自己刚刚被扯住的手腕，眼中难得出现了一丝波澜，随后她再一次走上前，挡在了一行人面前
她直接用眼神扫过对面来势汹汹的人，被她凌厉的目光注视，对方几人竟缓慢了过来的步伐，他们听见她理智又清醒地开口：
“天罚即将来临，你们不想着如何渡劫，居然在这里妄想罪魁祸首庇佑？”
沈昭的目光越过愤怒的族长，扫过所有惊恐的寨民，她的声音清冷，却如同洪钟，清晰地传遍整个祭坛：
“你们跪拜的不是神明，是刽子手。你们听到的鼓声，是你们先祖魂飞魄散前的哀鸣。”
“看看这天空！这才是它真正的面目——当信仰无法禁锢你们时，它便露出獠牙，要用恐惧让你们重新屈服！”
她向前一步，周身开始流转着淡淡的、月华般的神光，与天空中狂暴的闪电形成鲜明对比。
“今日，我不为祈求。我为——审判。”
话音完毕，仿佛印证了沈昭的话一样，空中所有乌云与闪电瞬间凝聚成一道横贯天际的、蕴含毁灭规则的暗紫色巨雷，如同天穹睁开愤怒的巨眼，携带着让万物湮灭的气息，朝着祭坛直劈而下！
它要毁灭所有人！
沈昭反应极快地调动周围的灵气，她的身上开始出现极为强烈的白光，她双手闭拢，然后向外拉开，一个纯白色的繁复图案出现在手掌的空隙中，然后她把这个图案朝天上扬了过去。
一个巨大的白色像泡沫般的罩子拢住了现场的所有人。
“轰！”地一声，两方碰撞。
天空上方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众人不由纷纷抱住了头蹲在地上，妄图通过这种方式去保护自己。过了几秒他们惊讶的睁开了一只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腿还在，手也还在，自己还活着……
那道暗紫色的闪电，被挡住了！
随后天道仿佛被激怒了一样，一道道更加猛烈的闪电向那个白色的结界攻来，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
霍启看着沈昭依旧伸手抵挡着，他注意到女人虽然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但是白色的结界颜色却慢慢变淡，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上破碎的伤口也逐渐加深，仿佛下一秒就要像一尊瓷器被撕碎。
此时他的脑中十分混乱，他想着，自己必须想办法去帮助沈昭。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传来了一道声音，声音十分浑厚苍老，带着冰冷的蛊惑开口：
“吾对人类，向来仁慈。求生得生，付出代价，此乃公平，有何不可。”
“与她一同湮灭，或独自离开。此乃，最后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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