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承影含光剑啊，”将离微笑赞叹，“阁下配得上这把剑，还这么年轻便能修成如此精湛的剑技，看来神族后继有人啊。”
“不，”陈千隐却摇头道，“这场比试并不公平。我由凡人升仙，初入昆仑山之时便决意修剑。我的第一个剑道老师是个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只给了我一沓快要烂掉的剑谱，我便照着那些古老的剑谱日夜修习，从最基本的站姿，步伐，单式，再到攻防，变招，以及各大流派的核心剑法，无一不烂熟于心。殿下的凰天九式，我也早就练过了，知道应该如何防御。而殿下你，却对我的剑法一无所知。”
“不错，孤能看出来，阁下对凰天九式很是熟悉，但熟悉归熟悉，能挡住孤的妖凰剑，却不仅是需要学会孤的剑法这么简单了。阁下天赋过人，观君剑道，如至无我之境，孤实在佩服。”对于眼前年轻的对手，将离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殿下谬赞。”陈千隐淡淡地笑了下。
“所谓师承有序，宗派有本，阁下出自昆仑，剑道承继正统，自是精妙绝伦。孤虽出身于妖族，在年少时，也曾对神族的剑道心向往之啊。”将离忽然闲聊起来，“孤幼时曾跟随父母出征，至今都记得剑神仅凭一人单挑鬼族，一剑斩千壑的场面。”
陈千隐似乎多了几分兴趣：“剑神？”
“你们神族人习惯称他为听雪神尊。”
陈千隐颔首：“略有耳闻。”
“相传听雪神尊在世时已至人剑合一的境界，这并非史官虚言以夸后世，孤曾亲眼目睹他独剑战鬼王，他的龙渊剑一出鞘，仿佛天地间都暗了下来。那样任性洒脱，却又无比恢宏华丽的剑势，孤再也没有见过第二次了。”将离面露几分怅惘之意，“所以孤幼时习剑，总想着超越听雪神尊的境界，心随意动，剑随心动，忘招，忘式，忘却生死。凰天九式是孤耗尽半生的心血，多少年来无数高手效仿之，甚至自以为习得了它的精髓，前赴后继地找上门来与孤对阵，最终无不被孤斩头沥血。因为他们都没有做到这一点，忘招，忘式，忘却生死!”
“忘招，忘式，忘却生死，”陈千隐低声重复着，忽而躬身行礼，“在下受教。”
“那阁下呢？”将离眼底漫出促狭的笑意，“阁下十年磨一剑，又经历了什么？”
“没有什么，”陈千隐摇头，“无非是割舍了。”
“什么？”
“情。”
将离一怔。
“这世间红尘万丈，尘缘俗虑，无不是圄囹桎梏，修剑者必先心斋坐忘，与道冥一，万年俱遣［1］，方能物我两忘。在下蒙师教诲，早已参悟此道，”银剑蓦地翻转，一缕凛冽的寒气披荡开来，“练的，是西皇寒玉功，修的，是太上忘情剑。昆仑山陈千隐，再请殿下指教。”
说罢他便持剑疾奔而来。
这回他的攻势愈加迅疾，承影含光剑最大的特征在于其剑气轻盈灵动，而他所修的太上忘情剑法，又崇尚以无形为有形。眼下这一式名为“流风回雪”，接剑人往往感觉到寒芒未至，便被削竹一般割裂了脖子。金剑却好似能提前感知到剑势方向的变幻，闪电般横挡在胸前，两剑再次撞击在一起，却是陈千隐先退开一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自有其道理。”将离笑道，“只是，阁下能比孤更快么？”说罢她持剑重重一抖，挡开了银剑，陈千隐见状不妙，动用仙力飞身后撤，虚空中闪现一道云雾般的轨迹。
“躲得及时。”将离再笑道，她继而又变了姿势，前足虚点，后足踩地，妖凰剑两刃旁乍然有火红色的气旋闪动，“那么这一招，阁下可还受得住么？”
她周身妖气大盛，强烈的威压仿佛山呼海啸般涌来，这是王之威压，等闲低阶的仙或妖恐怕面朝着面会在顷刻间被震晕过去。她终于失去了久战的耐心，不再遮掩自己的全部实力，决意用这一击结束战局。于是众人只见一道金光劈裂了空气，携着岩浆与火焰般爆裂的力量与无与伦比的速度杀来!
陈千隐只觉炙烤般的热息滚过面具，下意识闪躲，妖凰剑却已先至，他凭着直觉提剑防守，妖凰剑却更快地变化攻势。要知道妖凰剑可是重剑，却能做到比他的轻剑速度更快，同时还能保持同样庞大的力量，劈，砍，突刺，招招都是大开大合的攻击，陈千隐靠着仙力加持能够勉强守住，但明显已有力竭之态。
“铮!”
又一次能把人的手臂筋脉震断的撞击，陈千隐感觉自己的剑上压着一座山，他咬着牙死抵住，却耐不住妖凰剑上不断加注的如山倒般的力量，他知道这时不能再硬碰硬，必须以巧化力，手腕一松，剑身斜斜地倾侧，妖凰剑维持攻势往下砍来，他陡然间疾向后仰，险险躲过，汹涌的剑锋却还是将他脸上的青兕面具割开了。
先是底部出现几条裂纹，而后缓缓扩大，至鼻下，眉骨，额际，而后彻底崩坏碎裂。乌发散落，色若敷粉，眉染青山，面具下的那张脸，俨然清俊得如从画中来。
将离惊呆了。
“殿下!”后方格桑一声暴喝，“你分心了!”
将离猛地醒转，接连出招，可不知为何她剑上的煞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攻势绵软无力，速度松弛下来。又一招“凰天九式”，金剑毫无征兆地往上抽击，银剑沿着突袭的剑锋滑下，两剑相擦时狠狠一磕——将离抓着剑迅速后撤。
“阿迟。”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阿迟。”
陈千隐几乎是面无表情的，只是眼底露出些微的好奇与不解：“殿下为何知道在下的另一个名字？”
将离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瞪着他。
“不错，在下本名陈昔迟，曾是个不通仙法的凡人。少负奇志，三岁识文，五岁能武，十七岁即被凡人皇朝封骠骑大将军。那年战敌寇，率轻骑出关，夜渡流沙，敌寇以十万骑围之，率军鏖战三日，惨因箭矢穿颅而殁，享年，二十一岁。”陈千隐语气和缓道，“——这便是在下的前世。后来，天帝开恩，念在下生前忠贯日月，威慑敌寇，将在下一副死躯提入天庭，回炉重造，洗净在下对于前世的记忆，令在下入昆仑山，拜于月寒神尊座下，又几番仰靠神尊悉心教诲提携，方才有了如今的剑修陈千隐。”
“不可能!陈昔迟早在三万年前便已魂魄俱散!这绝不可能!”
陈千隐挑眉：“殿下难道认得我？”
毕竟就连他，也不认得从前的自己了。
他倒好，一副道骨仙风，遗世独立的样子。将离只是感觉到来自过去的清凉月光落在脸上，散开，泪尽。逝者如斯，斯人已去，生者依然。
那个仙气飘渺的身影乍然和记忆中的他重合了。凡人男子，白袍素衣，脆弱，温和，又是……那么爱她。
“檐下结花枝，花开见情郎，郎……”她接不下去了，嗔怒，“郎什么呀!”
“郎情妾有意，意合锦帐深。”他笑，似春水消融。锦帐里，水池边，廊庭外，他总对她这么勾人地笑。
“然后呢，接下去。”她催促。
“深知情脉脉，陌上任笑狂。狂风吹我心，心为明镜台。”
“台……台什么？”她又卡壳了。
“抬头只闻旗声猎。”
她陡然心惊。
他依然在对诗，清润的嗓音不复，语速似敲击的擂鼓般愈来愈快，喉间似裹挟着沙砾，最后宛如饱含悲壮与痛悔的咆哮——
“烈火西焚，黄沙漫。”
她不想听下去了……
沙浪犹如金蛇般舞动，风柱发出尖啸，四处都弥漫着一股血的腥味。她浑浑噩噩地睁眼，目光所及除了沙和血，只剩下累累的尸骨。
“不!”
她知道自己再一次失控了，因为不忍看着他被万马践踏，居然重新开启了妖化形态。敌方派出的十万大军，被身为妖的她当做蝼蚁般轻易碾杀了。
“你是妖!你竟是妖!”他疯狂地吼叫着，“快走啊!我不要你了!”
那一刹他的动作竟比她这个妖还快，银光绕颈一闪，鲜血喷涌而出!
瞬息之间，俨然气绝。
她抱着他枯坐整夜。血已干，魂魄尽散。
这便是他与她之间的全部了。
“烈火西焚，黄沙漫……然后呢？”
“烈火西焚，黄沙漫，漫然已陈迹，迹同云影过人间。”
“人间世，世无常。世无常。”
……
“姐姐!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他啊!”大妖魅姑气得大吼大叫起来，她看向格桑，姐姐的扈从虽然同样急红了眼睛，却仍按耐不动。
“你们不去帮忙，我自己去!”魅姑自顾自往前跑，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回头发现向来温婉的三妹木曦眼里闪烁着泪光，对她轻轻摇头。
“拦我干什么啊!”魅姑喊道，“姐姐分明已经被那狗神仙勾了魂去!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啊!”
“别性急。”格桑上前一步，“比试尚未结束。倘若殿下败了，你们便从正面诱敌，我趁乱突袭过去，找机会将殿下抢回来。”
他沉声交代完，便只是默默地望着远处将离的背影……他想不通，殿下还在犹豫什么，明明胜利就在眼前了。
陈千隐收回了剑，轻描淡写道：“殿下似乎正被一些事情困扰着。”
“困扰？哈哈哈哈哈哈……”将离怔愣片刻，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她仰起头望着结界口上方，深海黑暗的边界，或是更远一些的地方。她知道有什么人正凝视着这里，凝视着这盘局。
“司无尘!”她唤出这个鲜少有人知道的名讳，“你堂堂月寒神尊，居然机关算尽到了如此地步，孤被你耍得彻底啊!”她癫狂地大笑着，“你高!终究是你高啊!”
她笑着笑着流出了金色的眼泪，传说凤凰的血液是金色的，所以陈千隐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眼泪还是她的血。她横剑一扫，下一瞬携着爆裂的气流飞驰而去，“凰天九式”一重接着一重，和刚才相比却更为凌乱且毫无章法，几乎是在用蛮力与银剑一次次地相撞。陈千隐刚接住重剑的手腕还不吃劲，紧接着金剑便移到他的右侧斜转劈来，陈千隐这才发觉此时将离的情绪不太稳定，无暇细想，双手抓着剑柄笔直刺去——
“殿下!”格桑暴怒出声。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注定是两败俱伤的惨局，妖凰剑削断了陈千隐的右臂，而神族传说中不主杀戮的承影含光剑，由肩颈处直插而下，穿进了将离的心口。
［1］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与道冥一，万念俱遣。——《庄子·人间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归墟之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