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立一坐,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的氛围,像只手,一点点攥紧彼此的神经。孟水意不知如何自处,柏舟是不知如何应答。
春风从大敞的窗户吹入,太阳出来了,带了点暖意,还有树枝换新绿的清香。
柏舟忽感一阵痒意,偏过脸,轻咳两声。
孟水意过去关上窗户,又想到要通点风,还是留了条小缝。
柏舟被这样的细节弄得,蓦地心头一软,也就有些后悔,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路漫很少对家里提及孟水意,因为他们不喜欢她,觉得她是个羁绊,耽误路漫再婚。
路漫与路婉算亲近,她不止一次说过,孟水意这个继女,多懂事多让她省心,就是命不好……
接他来祁州,路漫也说,她和孟水意住,他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外甥女。
在见到十八岁的孟水意之前,柏舟对她的印象是由几个矛盾的词构成——拖油瓶,麻烦精;聪明,懂事,乖巧。
可这几天的相处,他发现,还是太过片面。
“水意……”柏舟照搬路漫对她的称呼,“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事的小舅。”
他本来也没说什么很过分的话,他说得都是事实。
柏舟又咳了声,再开口嗓音就哑了些:“你还是回去吧,别把病毒传染给你了。”
“好,”孟水意看了眼桌上刚刚他没接的药,提醒他,“再放就要凉了。”
他取来,仰头一饮而尽。
出门晒太阳少,他比平常男人要白皙得多,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几下,有几滴药液从唇角流溢,他抬手抹了下。
她终于有点欣慰似的,“小舅,现在是流感高发期,你好好休息。”
因为烧得头有些昏沉,柏舟没有勉强自己,喝过药后就上了床。
这个时候,被子就太单薄了,也没有别的遮盖物,他抱来两件厚衣服,摊开压在被子上。
这么一躺下,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入睡的。
孟水意十一点出门,搭上地铁,和高宴、苏蓓蓓汇合。
苏蓓蓓说:“水意,出来玩你怎么都不打扮的啊?”
她低头看看自己,帆布鞋,牛仔裤,套头卫衣,一头黑发简单地披开,身上唯一的装饰,就是腕上的粉蓝色皮筋。
除了没背书包,一看就是个学生妹。
相较孟水意,苏蓓蓓则精致得多,头发用卷发棒烫过,化了全套妆,戴了美瞳,还斜挎了个小包。
就连高宴,也收拾得人模狗样的。
外套上带着金属链,破洞裤,头发喷了定型胶,用苏蓓蓓的话来说,就是散发着强烈求偶气息的打扮。
“懒得折腾了,简单舒服就好了。”
孟水意并不会自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她觉得这样好,就这样穿扮,没必要刻意迎合谁。
换作别人,大概会觉得她敷衍,人靠衣装马靠鞍,某种程度上说,从打扮也看得出,这个人赴约是否用了心思。
苏蓓蓓和高宴已经熟悉她了,自然不介意。
两个女孩手挽着手,高个的高宴就自己甩着胳膊走,三人成行,一般容易有人落单,他们当中,这个人就是高宴。
菜品是昨晚他们定好的,现在只需他们下单就好,周末人多,菜上得慢。
孟水意想到路漫说的,问他们:“你们想喝奶茶吗?我请你们。”
高宴笑说:“难得铁公鸡拔毛一次,我要杨枝甘露。”
苏蓓蓓要了杯烧仙草。
奶茶店就在同一层,孟水意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排到,期间还遇到久不见的初中同学。
“孟水意,好久不见哎。”对方主动来搭话,“你在七中是吧?前两天的联考,考得怎么样?”
“还行,正常发挥吧。”
同学又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跟我高中同学,他们在那边的店里等我。”
两人又聊了几句,因为本就不熟,话题都是点到为止。
同学临走前,笑着说了一句:“你高中之后变漂亮了很多,性格也开朗了哎。”
是吗?
孟水意初中挺不起眼的,她是只会埋头学习的类型,老师欣赏归欣赏,却会更喜欢性子活跃一点的学生。
她初三毕业,才一米五多,高中长了几厘米,也就将将突破一米六。
孟家和是在她小学六年级时出事的,路漫没照顾小孩的经验,那三年,两个人都过得有些乱七八糟。
很多个早上,母女俩兵荒马乱的,孟水意有次还穿错两只不同的鞋去学校,羞得她一整天没好意思离开座位,宁肯不喝水,也不想上厕所。
现在,她们的生活步入正轨,孟水意大了,脸也长开了,看起来当然比初中好得多。
看到孟水意只买了两杯,没给自己买,高宴就知道,铁公鸡还是那个铁公鸡。
孟水意抠也不是小气,她只是减少自己的不必要开支,降低生活水平,对朋友,她并不吝啬。
所以高宴那么说,就是开玩笑罢了。
他们一面吃一面聊,高宴说到他的小妹妹感冒了,又哭又闹,把他给闹腾得哟。
孟水意想起一个人在家躺着的小舅,不知道他烧退点了没。
苏蓓蓓说:“你爸妈要是给你生个弟弟,帮你接了传宗接代的任务,你是不是出柜的成功率就大一些?”
高宴还真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还是妹妹好,绝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很可爱的。”
苏蓓蓓鄙夷地说:“等你妹长大之后,你肯定是个妹控。”
高宴伸出食指,嘚瑟地冲她摆了摆,“这是你们这种独生女不懂的快乐。”
“年龄相差小点还好,可以一起长大,你都快能当你妹的爹了。”
高宴妹妹是在他高二时出生的,两人相差十七岁。
既然聊到这个,苏蓓蓓顺口问孟水意:“你妈妈没有想过再婚,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什么的吗?”
孟水意一直害怕,掩盖在心底的,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这么被苏蓓蓓轻描淡写地揭开来,她猝不及防地愣了。
路漫没想过吗?她快四十了,却没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如果再婚,哪个正常男人家里愿意接受她?前夫的遗孤,关键是,还与路漫没半点血缘关系。
越大,孟水意越明白,路漫不可能守着她过一辈子。
孟水意闷闷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苏蓓蓓有口无心,继续道:“如果你妈真生了,也不用担心争宠,毕竟都大了。”
的确不用担心,她哪争得过亲生的。
孟水意勉强笑笑,没有应答。
高宴和苏蓓蓓都是神经大条的人,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散场了,才反应过来,孟水意似乎有点消极。
苏蓓蓓环住孟水意,下巴压着她的肩,“水意,你怎么啦?”
“就是来姨妈了,有点不舒服。”
苏蓓蓓这个糊涂蛋,自己的经期都记不清,别提孟水意的了,再加上高中女孩子本来就没那么准时,也就信了。
“本来还想多拉你逛逛,你不舒服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高宴说:“别坐地铁了,我帮你叫车。”
孟水意忙说:“不用了,你们应该还要继续玩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原本孟水意就只应了他们一顿午饭。
苏蓓蓓是爱玩的,她这么精心打扮出来,吃顿饭就回家,未免也太浪费了。
于是,孟水意与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一个人孤单地穿梭在热闹的人群里,心情又低落,很难不胡思乱想。
柏舟就算了,她最好的两个朋友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可不怪他们,她从未与人敞开心扉说过这些,凭什么要求他们有神仙的本领,猜透她的心思呢?
孟水意很羡慕“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氛围,但她已经许多年没体会过了,过年,别人阖家团圆,却是她最孤单的时候。
只有一年,路漫带她回过老家西潼过年,也就是那一年,她见过柏舟。
她一直装乖,他们对她很客气,直夸她,背地里,却会劝路漫,再找一个。
后来,路漫留在祁州陪孟水意过年,再后来,孟水意说,妈,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年复一年,她再也没有体会到过年的热闹,年夜饭也是再简便不过。
孟水意能怎么办?
十几岁的女孩子,生活尚不能完全独立,心理更是依赖家庭,父母的早逝,让她更珍惜家人。
路漫虽是继母,可她叫了这么多年妈,早已把路漫当亲妈,柏舟对她来说,就是小舅,她为数不多的亲人。
不是他说的,非亲非故的,半生不熟的陌生人。
地铁运行,呼啸而过。
孟水意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深刻感觉,人生来空落落,死时空落落,连活着也是如此空落落。
她莫名有了预感,她越想留住的东西,最后越会离她而去。
柏舟这一觉睡得很沉,但不意味着睡得好。
他身体很重,连翻身也没力气,皮肤渐渐冒出汗,被衣服吸走,布料边与皮肤相贴,更透不过气来。
是退烧药起作用了。
外面天黑了,不知是几点,柏舟意识醒了,身体懒得动弹,他阖着眼,又昏昏地睡去。
再醒来,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头好像没那么涨了。
柏舟强撑着起来,给自己量了量体温,退了许多,只有轻微发热。
他又换掉衣服,用热水擦拭过身体,一下子舒坦了。
一天下来,他就吃了早上的包子豆浆,家里也没什么存粮,他打算出门买点东西垫垫肚子。
门一打开,柏舟便看到地上两个塑料袋。
他蹲下来查看,一袋是水果,苹果香蕉梨,还有一包冰糖,约莫是想让他自己煮冰糖雪梨水。
另一袋,是装在保温壶里的粥,揭开盖子,扑面而来的米香。
看起来,是自己熬的。
柏舟把东西带回屋,捧起保温壶,先喝了口粥,还有点烫。
熬得白白糯糯的米里,没加任何东西,估计也没放糖,只有淀粉本身的甜味。
不算多好喝,却是病中的人可以立即触碰到的关心。
他想了想,给孟水意发去一条消息:醒来烧退了,收到了你的好意,谢谢。
这样周到,只可能来自孟水意。
Water1.0版:那就好,不客气的。
柏舟看到她的ID,忽然好奇:你名字,什么意思?
Water1.0版:水意吗?
Z:不是,微信名。
Water1.0版:就是“水意”啊,1谐音意,1.0版是说,我是第一代。
柏舟想到她父母去世的事情,有点理解这个第一代的意思了。
结果,她又说:后面再出现像我的人,就是复制改良版的我了,我是母版。
他失笑,这个女孩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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