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不会相信,我自小看得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神仙。
魏五是我认识最久的神。
在我人生的前十七年,魏五还不叫魏五。
我也从未问过她的名字。
初见在街市,她一身罗裙,装束与旁人大相径庭,但是意外和谐。
我那时还是个小屁孩,看见她,喃喃了一句:“这鬼长得好生漂亮。”
她一个猛冲凑到我跟前,瞪大眼和我对视,鼻子差点就碰上了。
我心颤了一下,眨眨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这世间万事万物,存在都是有据的,鬼也好,妖也罢,都是大千世界一份子,不用奇怪,也无需害怕,除非你被纠缠。
装看不见这一招我练了好几年,一般来说,对方瞅我没趣,也就走了。
她不一样,盯着我笑,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虽然笑得很好看,但是不妨碍我拔腿就跑。
据我所知,这样的艳鬼,大多生前有不平事,若是被她赖上,麻烦少不了。
小镇人少巷子多,我拐来绕去,没办法,两条腿还是比不过人家飘着追。
“小鬼你别太嚣张。”
我从怀里抽出一张黄符,龇牙道。
她还是笑眯眯,在我面前脚着地,半蹲下来点点我鼻子。
“是你别太嚣张啊,小鬼。”
她说她是神,准确来说是遗神。
遗神我知道,就是法力不上不下,生于凡间留于凡间的神。
她们的存在,寄托于“信”,也便是有信仰力的物件,或者是碑,或者是牌位,甚至是一块小石子。
不是谁都可以得到信仰,故而遗神也不是随便产生的。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成为了《遗神录》的新一代传人。
《遗神录》详细记载着每一个遗神。
类似《百妖谱》,《百鬼抄》。不过建国以后禁止成精,百妖谱在百年前就停止更新了。
《遗神录》的上一个持有者是我太爷爷,我是隔代代继承者。
只是,这些凡间遗神,好像渐渐不被在乎。
世纪的浪潮迭起,新事物应接不暇,大家习惯性迎着潮流,不再关心这些老东西。
《遗神录》还能存世多久,我也不知道。
魏五在这个时候才成了魏五。
她在我十七岁的某一天,突然成了别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凡人。
魏五嘬口烟,头顶昏黄的路灯照得她的脸也有些梦幻。
“愣着干嘛,不知道怎么称呼我了?”
我摇摇头。
太玄幻了,神仙变成凡人,还穿着城管制服。
平时看魏五悠哉悠哉惯了,这会儿倒是有了几分严肃。这身衣服肩背线条利落,极其合适地套在魏五身上。
穿着制服的魏五很不一样。
魏五挑起眉毛,又皱了皱。
思索道:“是有些不好称呼,叫魏五也奇怪,况且我还大你……”
魏五记不清了,概括:“很多很多呢。”
“按照辈分,你应该叫我……”
“太太太太太……”
我还没“太”完,被魏五一个脑瓜嘣嘣闭嘴了。
她手一挥,“叫什么太太太太太奶奶,叫姐!”
“……”
“姐。”
魏五满意了,一把扯过我,两颗脑袋凑在一块。
“好商量,让姐看看,《遗神录》上是怎么说我的。”
我掏出崭新的笔记本,一页一页找叫魏五的遗神。
没找到。
她点了点本子,“笨蛋青芜,你就把我记这个上面?”
“只是笔记。”
“遗神录呢?”
“有些页面消失了,有些被偷,总之,现在残缺不全。”
魏五哦一声,便不再继续问。
她眯眼又抽了口火因,连着叹两口气,“你就这么手写?”
“打字也成。”
魏五笑了笑,透过缭绕的烟目光闪动着。
“那《遗神录》真就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书了。”
我疑惑道:“什么意思?”
“手给我。”
魏五朝我摊开左手。
这只手修长温暖,掌心的茧是格格不入的暗姜色,昭示它们的厚重坚实。
两手相触的那刻,视线突然被汹涌的白光裹紧,目所能及的景物建筑在须臾之间消散。
魏五的声音骤然轻小遥远:
“去找到,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闭眼,到再睁开,眼前不再是各色灯光的高大城市,而是被雨敲得哒哒作响的树林。
乍见一古装女子,站得笔挺。
夜雨逐渐如幕,模糊了她的眉眼,她默言而立,在等待着什么。
雨水捶打出满地泥泞,泥泞之中有样东西,反射出细弱的光。
我仔细辨认,似乎是把银鞘的小弯刀。
身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娇笑。
紧接着“哗”一声,门从里面推开,直接穿过我的身体。
我这才意识到身后有座山庄,而我正立于门口的台阶之上。
首先鱼贯而出四个弓腰的男女,撑伞提灯。
紧接着是一个威严挺肚的男人,以及依傍他身侧的如花美眷。
两人行至屋檐下。
男人手微动,立马有侍从提着灯细步去给女子撑了把伞。
我扭头看去,橘亮的灯笼靠近女人,映照出一张艳丽的熟悉眉眼。
“魏五!”
我惊呼,但没人听见。
魏五嘴唇发白,声音却有力,她道:“陛下。”
皇帝打量她几眼,问:“来者何人?”
“秦恪卿之女,秦琢玉。”
“何事?”
“请陛下恩准臣女领兵,夺回疆土!”
皇帝默然。
我仔细看皇帝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久坐高位的人,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良久,他开口:“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这是给魏五的台阶。
“臣女知道!”
话音刚落,皇帝身旁的美眷面露不耐。
嗔道:“陛下,怎朝堂之事,跑到这来了?”
皇帝瞟了她一眼,女人便知趣不言。
“既是军事,便写于奏报,在朝堂与朕说。”
魏五是个不识趣的,“陛下明知,臣女无官无职,如何写得了奏报,更进不了皇宫。”
“你既知如此,来山庄找朕又有何异。国家之事,朕自有决断,还需你一小女子担心?”
皇帝这是将不悦摆在明面上了。
魏五偏要说,“国家之事,不分男女。”
皇帝绷着脸,女人忙上前指了指魏五,嗔笑道:“你呀,真是个木头。”
“自古女子,侍奉父母夫子,便也够费心了,哪有像你这般,这般跑来就说讨兵打仗的?”
两人目光擦过,魏五低头行了一礼,声音陡然小了。
“陛下,臣女父母双亡,两位哥哥也为国捐躯,臣女便是有心,也无人可侍奉。”
皇帝听此面色缓和许多,道:“朕许你金玉良缘便是。”
“臣女不要。”
拒绝得直白。
皇帝又默了,一双眼看着她,映出微茫的灯光。
雨渐渐小了,风声漉漉,太沉太闷。
山林湿冷,两排的小侍头缩得更低。
魏五偏偏迎着皇帝的目光。
发髻有些塌,散下的发丝被雨水磋磨成缕,她任由脸上的水往下滴。
雨声静后,风声更明显。
皇帝扫过地上的弯刀,陡然哼笑。
“你倒是像极了秦卿。”
“许你兵马又如何?”
魏五却问:“陛下许多少?”
“你要多少?”
“十万。”
“口气不小,到底是个女娃娃。”
山庄的门又“哗”合上,魏五还立在台阶之下,风吹醒一身的寒意,待腿脚麻感褪去,她这才抹了把脸,转身离开。
我的视线随之拉扯扭曲,四周景物大变。
堂皇的宫殿,红柱雕金,玄案缠龙。
皇帝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冕旒,面色冷冽,比在山庄时更加威严。
他抓起案上的折子,一把摔在魏五脚下。
“啪!”
“看看你做的好事!”
“你是真敢啊!你有没有想过说这些话要付出什么后果!”
“你自己看,都闹到朕面前了,还是朕错怪了你?”
魏五捡起折子,仔细端详。
这上面,列下了她的三点罪状。
一是放出朝廷避战,疆土被分的言论,扰乱民心,不敬朝廷。
二是放话说她将接替秦家,为国征战。
三是身为女子,不守女德,口出狂言,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不若早些找个夫家去做梦。
这第三点,多少是带了些私人情绪。
她重新卷好折子,答道:“陛下没有错怪臣女,但臣女也没有说错。”
“其一,朝廷避战的言论非臣女故意为之,我魏国国土不大,连失城池十座是什么情况,百姓不是不知道。”
“其二,父母亲兄皆献身许国,臣女自称接替秦家为将,并无不可。”
皇帝轻哼:“你倒是言辞凿凿,朕念你秦氏为国捐躯,三番五次容忍,你这是,昏了头了?”
“退下!”
魏五将折子放回桌案,恍若没看见皇帝的脸色。
“陛下,琢玉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若不激进些,这辈子恐怕就在深门宅院里过一生了。”
她和皇帝对视:“陛下,我魏国虽小,不是无英勇之士。”
而皇帝最不喜的,便是这番无惧无畏的模样,当真是不顺眼。
“所以,你一个女人就要领兵?你在痴人说梦!”
“退下!”
面对皇帝第二次吓令,魏五没退,背脊笔直如钢,“扑通”跪下。
容色无波道:“只需陛下一讲话,臣女可以向您证明,是不是痴人说梦。”
“避战是朝臣的意思,不是陛下的意思,只要陛下想,臣女便是刀便是剑。”
话音落后,殿内骤然静得吓人,桌案之上,阳光如绫。
高位者,最不耐的便是他人揣测。
皇帝扫视她良久,心思如潮。
“是个不怕死的。”
“你可知就你今日的这些话,十个头都不够斩。”
魏五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是成了,于是双手交叠俯身行大礼。
“多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英明。”
皇帝的表情平淡下来,隔着珠子不再教人看清情绪。
“许你便是。在此之前,将士如何服你。自己看着办吧。”
“自己看着办”这句话,可大可小,全凭魏五自个儿拿捏。
“朕要提醒你,你已是秦家最后的血脉。”
魏五平和答:“臣女知道。”
“退下吧。”
“退下”与“退下吧”,已是天差地别,魏五以头点地,“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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