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热热的,贴在我被打的脸上,并不温暖,只让我觉得被打的地方更加火辣灼人。
“娘真是心疼你。你听话些,否则你爹,非要打断你的腿不可。”
一家之主,是妇人能说的最大威严。
我看着她,她放开手,眼神落在我腰间麻绳,眼睛弯了弯。
“砰。”
门又关上。
她的眼神我太熟悉,太想逃离,不用鬼说什么,我爬起四处找锐物。
然而没有,剪刀,瓷碗,什么都没有。
“盖头,银饰,磨尖。”
我抄起盖头,连拽带咬,好不容易抠出一个银片,突然想起这是她的记忆,于是一边磨一边问:“你曾是靠这个方法逃走的?”
她没有出声。
我磨薄铁片的断面,争分夺秒割麻绳。
割完,她说:“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逃出去。”
我猛地站起来,但视野迅速模糊打转,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拽住了我的脊柱,极其粗暴得要将我从这具身体里拽出来。
“唔!”
“打死你这个不孝女!没你这样的女儿,不知羞!dang妇!”
我定住心神,才惊觉我已经脱离了那具身体,以熟悉的透明形态再次成为了旁观者。
那具身体蜷缩在地板上,在拳脚中找不到任何遮蔽物。
鬼的手虚虚搭在我肩上,视线越过我看自己的身体遭受暴力,就好像她也只是一个无所谓的看官而已。
可我感觉她在躲,躲在我身后,又让自己看着这一切。
“丢死人!居然敢逃婚!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给老子偷情去了是吧!”
“不要脸!”
“那刘家老爷有什么不好,人家都不嫌弃你是个毛丫头!”
我定在鬼与人之间,不明白他嘴里的tou情和dang妇是何意。
一个父亲,会这样随口造自己女儿的谣吗?
他会。
原生家庭,会用尽一切手段束缚住女儿。
他们要剥夺女儿的经济、女儿的身体、女儿的尊严。
父啊!伟大的父啊!是女儿的天,是女儿的掌控者。
“可笑。”鬼突然做出一个评价。
我想扭头,鬼却一指戳在我脸上,将我视线向他那边挪。
不就是痛吗,不就是挣扎吗,在回忆里看了千万遍,没什么好看的。
不若看看施暴者的嘴脸吧。
看他好似义愤填膺的冠冕堂皇,看他挥洒父系社会的威严,看他自以为把控住一个所有物身心的狂妄。
丑陋,狰狞,恶心,可笑。
直到女儿倒在血泊里不再有动作,父自上而下俯视屈服的身体,他称这为教导。
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是父,又好像是一个标志,一个威风凛凛的标志。
他站在门口,挡住唯一的光线,落下的阴影对于十四岁的女儿而言是如此庞大。
我想为她做些什么,我想告诉她——庞大的只是他的影子,他的威严,只在弱小者身上。
可是眼前只是一页回忆罢了,一页腐朽的要漫漶的回忆,连鬼自己都看腻了。
我只是遗神录的持有者,天道只让我看,没有给我任何改变的能力。
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任何神。更何况我还是个凡人,平平无奇的凡人。
我只能看她重新被盖头罩住,等候吉时。
她瘸了一只腿嫁进去,洞房花烛夜过去,她再瘸着一双腿被打扫出来。
她居然没死?她居然没死!
用两只腿,毛丫头高嫁给老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仅是眨眼之间,画面出现漏洞,洞愈发大,面前一片漆黑,我再看不见后续如何。
“然后呢?然后呢?”我茫然四顾。
鬼还是不愿现身:“然后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以为有转折吧。”
“这世上这样的女子多了去了。”
苦难的过程有千万种,可是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垂头:“所以,你怨,成了鬼?但你,也是遗神?”
鬼又在哼笑:“怨气可不会让我成神。”
“若是就此死掉,我或许不会有这样大的怨气。无非怨没投个好胎。从小到大自外而内的洗脑,没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学会怨恨。”
“多可悲,只是委屈,只是怨一怨,连恨都不会。”
“可我没死,我逃了,花了五年,我逃出来了。”
她的声音变得兴奋:“想知道我怎么逃出来的吗?”
“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很清楚!先自己把自己的废腿锯掉。你知道吗,从膝盖这端,锯掉,用的也是银片。我准备了好多银片,我怕少了,还没锯断我的腿,就钝了!我亲手锯掉一只,再亲手锯掉另一只。”
她转而低低发出疑问:“你说,我当时是怎么狠得下心的呢?”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因为我要被逼疯了!疯了,就舍得锯掉自己的腿了!”
“我自己用银片和木头,做了一双腿。”
“好疼,接口磨得我的腿好疼。可是又不疼,这样的疼我日思夜想,根本算不得疼。我只知道我要逃了,我可以逃了。”
“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
我安静听着,黑暗之中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有凉风刮来刮去,时而猛烈,时而迟缓,时而迎面,时而在我身后寸寸攀爬。
“波折?阻碍?不记得了,全然不记得了。”
“外面的世界真是大,真是大啊。我研究我的腿,研究木头,我才知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称为机关师。”
“这是真正伟大的造物者,是真正的伟大。”
“你知道吗,我找到了我人生的意义。意义、理想,我听都没听过的东西,我居然有了。”
“我要成为机关师,我做到了,我又想成为最好的机关师。”
“我造过云鸢,我也造过木象这种大物件,我造机关,造拟兽,我因此而发达,因此而找到人生的希望。”
“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伟大,如此天赋异禀!”
“可是我不满足,我,造了个偶,人偶。”
听到这里我呆住了。似乎有什么连点成线,要扼制住我的呼吸。
鬼的声音拔高:“我名震天下!”
“那年,九州各地所有厉害的机关师都去悬云关赴约,就是你要去的那个悬云关,九州最大的机关城!”
“他们看见我的偶,目羡口呆,再看见我,一个女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她兴奋的喘息渐大,又慢慢平和,阴风吹开我头发。
“我穿过两次嫁衣。”她突然自嘲道,“做人的记忆太久远,如今竟只有两次穿嫁衣的画面最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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