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镇上的大人话不投机,他就和小孩耍。
关工不仅会做偶,还会控偶。
智能手机还没普及的时候,他在自家大堂里搭了个约五掌宽的木台子,免费表演偶戏。
每周末下午三点左右,孩子们抱着凳子来这里。
关工的老婆刘氏会在旁边放些小零嘴,有时候是红薯干,有时候是冬瓜糖。
台侧摆了个和关工一样年纪大却硬朗的床头扇,还没成人膝盖高,开关键要用力才能按下去,“哒”一声开始缓慢左右摇头呼风,“咕隆咕隆”作响,像有人拿钢丝球在猛搓扇筐的锈斑。
关工就在“咕隆”声里,提手操控牵丝。
当时牛郎织女,白蛇传最热门,关工不表演这些,他说讲的人太多了,我们的历史如此渊长,可以拿出手的故事多如牛毛,值得流传下去的数不胜数。
他用偶人给我们表演爱情以外的故事,例如二十四节气的由来,成语的典故,或者是一些志怪传说。
台上的偶动作丝滑,无论甩袖低眉、掩嘴嗔笑、暴起搏击何种动作,无论喜悲狂羞、惊怒恐怜何种情绪,皆活灵活现,仿若故事里的人真的活了过来。
配上关工的讲述,着实精彩有趣,绘声绘色的,台下小孩看得眼珠子不带转。
一直看到下午五点半左右,家长从河边回来,被拉回家吃晚饭才作罢。
关工讲过一个修月亮的故事,我至今还记得。
讲的是大和年间,名人郑仁本有个表弟无名氏,某天兴致勃勃和王秀才游嵩山,攀藤过小溪,越走越幽深,果不其然,两人迷路了。
找路找到天黑,连自己现在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正烦呢,突然听见草丛中传来鼾睡声,于是砍掉碍眼的草木,偷偷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定睛一看,是个白衣男子在打鼾,枕着幞巾睡熟了。
他身上衣服实在是太洁白惹眼,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两人又找不到其他人,于是朝他喊:“我们不小心在这条小径迷路了,公子知道官道往哪个方向吗?”
那个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倒头继续睡。
两人不甘心,继续呼喊,男人被吵得没办法,坐起来,看向他们道:“过来。”
二人对视,然后一起朝他走近。
先是客套问了一句:“公子何方人氏呀?”
那人神秘笑道:“公子知道月亮是七宝合成的吗?”
“月亮看起来像圆丸,它之所以那么亮,是因为太阳照在凸起的地方。”
“其实月亮凹凸不平,并没有那么光滑。上面住有八万二千个人,都是为了修月亮,我就是其中一个。”
两人半信半疑,会有这么神奇的事吗?
男人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于是摊开幞巾,里面竟然真有斧头和凿子等修月亮的工具!
另外还有饭两包,饭粒剔透不像俗物,温热飘香。
男人见他们迷路这么久也该饿了,于是好心把饭送给他们,说:“我们也算有缘,这是玉屑饭,吃这个虽然不至于增长寿命,但可以保证你们以后不生病。”
然后站起来给两个人指了一条路:“你们顺着这条路直走,没多久就能看见官道啦。”
话落,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两人啧啧称奇。
吃了玉屑饭,顺着男人指的方向走,他们果然找到了官道。
又过了几十年,两人直至去世,竟然真的从未生病,喜葬。
“月亮真的凹凸不平吗?月亮上是什么样子?”
“真的有修月亮的人?”
小孩子问起来滔滔不绝,追根刨底。
关工把偶一收,笑道:“我说了不算嘞,你们自己想想?”
二妞揪着手指:“那不知道怎么办?”
“没关系,所有事物都是从不知道到知道的,先有不知道,才有知道。”
小胖墩用红薯干磨牙,含糊道:“不懂,那怎么知道答案呢?”
“保持好奇心,总能找到答案的。”关工说。
“那他们知道吗?”女孩指指台上偶站过的位置,说话时头顶三个辫子一晃一晃的。
关工答不上来,模棱两可道:“也许呢?”
女孩不服:“爷爷你不是说他们身上有文化吗?有文化还不知道吗?”
知道女孩把“文化”的概念弄错了,关工抚掌笑,顺着这个话题和蔼道:“问得好,乖宝耶,可是有文化不代表万能,不代表无所不知。以后你们会读很多书,也会越来越有文化,但是你们也可以有不知道的问题,也可以有不擅长的事。”
“人不需要完美。”他说。
最后一句话小孩听懂了:“真的吗?”
关工眯笑点头。
“那他修月亮,快乐吗?”小孩问。
“快乐。”关工回答。
“可是大人工作看起来都不快乐。你怎么知道他快乐呢?”
关工弯腰:“因为他的工作是自己喜欢的,不然怎么会主动和别人介绍呢?他已经不是俗人,但依然关心别人,说明他善良,还热爱生活。你说他快乐吗?”
小孩头一歪,钻起牛角尖:“如果工作不喜欢呢?”
“那就做喜欢的工作。”关工答。
“如果工作很重要呢?”二妞问。
关工反问:“如果快乐也很重要呢?”
小朋友叽叽喳喳,用自己现有的眼界讨论工作和快乐谁更重要。
讨论不出来,又继续把问题抛给关工:“爷爷,你做木工快乐吗?”
关工不假思索:“当然,我一辈子都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当然快乐。”
大家闹作一团,关工就在旁边听着,回答每一个问题。
突然,老远传来暴躁的呼喊声,叫其中一个小孩名字。
“崽诶!天天不着家!还记得家在哪里不!”
被叫名字的小孩陡然慌了,手脚无措坐立难安,最后怯怯站在原地。
“没事,我和你妈说。”关工安慰道。
声音近了,是老纸盒厂旁边的李妈,她一进来,直接拽起小孩的手,不分青红皂白先气冲冲打三下屁.股。
一眼没看关工,拉着小孩骂咧咧走人。
“叫你别来这破地方,天天看蠢木头有什么好看的,啊?”
“读书没看见你这么认真!老娘我供你读书容易吗?有空不知道在家写作业!”
“什么?作业写完了?写完看书啊!不懂事!白养你了,我这么辛苦不是为了你?”
“跑这里干嘛!想和木工一样没出息吗?啊?和你爸一样没本事!”
一直走出拐角,女人的声音才渐渐消停。
大堂里其他小孩也坐不下去了,他们不敢想象大人发威的样子。
“没事没事。”关工把装糖的罐子拿过来,一人塞一个糖,“下次来听爷爷讲故事哈!下次!”
小孩鱼贯而出,关工默不作声俯身关掉风扇。
“哒”!
刹那间,满堂寂静。
……
没几个月,小镇的交通发达了些,七比和噢特曼玩具越来越受欢迎。
小孩要是拥有一个七比或者噢特曼,足够惹其他孩子羡慕。
七比有双层的豪华公寓,有公主床,有数不清的包包、高跟鞋、化妆品,是七比城里最美丽的人。
噢特曼会发光,可以打怪兽,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各种动画片接踵而至,那样有趣,还可以不用搬凳子出门,少被家长骂几句“和木工一样没出息”。
关工的大堂渐渐空了。
他坐在门槛上,抱着广袖玉冠的偶晒太阳,好似也不在意,说:“动画片确实好看的嘞,难怪喜欢。真好啊,科学越来越厉害了,孩子们可以看见更多故事。”
又有些惆怅:“可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七比和噢特曼呀,大家不喜欢吗?”
“不喜欢。”小孩们围在小山丘上,正在给七比和噢特曼举办婚礼,听关工钻进来问,果断这样回答。
“为什么?”
一开始大家还支支吾吾,后来有小孩说:“木头不好,现在大家都不用木头了,连筷子都不用木头,我妈说不干净。”
“木头为什么不干净?”
那个小孩想了想,说:“我妈说的。”
“只是因为不干净吗?”
另一个小孩用树叶包沙子给七比做饭,很认真,头也没抬:“也不流行啦。”
“爷爷,木头好封.建的。”没等关工问,他抬眼偷偷说:“大人说你最封建了,守着木头房子木头手艺,不让我们和你一起玩,会变封.建。”
关工嘴张了张,想解释,又说不出话来,更知道自己反驳什么都没用。
最后只好叹口气,轻声道:“老祖宗留下的精.华宝贝,怎么就封.建了?”
孩子看到关工伤心,于是换了个说法:“七比和噢特曼是真的,可以动,可以说话,偶人是假的,所以不喜欢。”
“偶人也可以是真的。”关工两手撑着膝盖,极为认真地和孩子们说,“你们信吗?真正投入心力的偶,里面住着灵魂。”
话音刚落,就被骂了。
妇人追上来:“好你个关工!大白天吓唬小孩子!神神叨叨这么闲?”
又让孩子们散了,各在各家各找各妈。
关工只好道歉:“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妇人走了,关工两肩一塌,长长叹气。
一回身,愣在原地:“青芜?你还不回家?”
我摇摇头,自下而上越过关工的肩膀往后瞅。
“爷爷,我信。”
“什么?”关工愣了愣。
“我信偶里住着灵魂。”
关工试探着问:“你不害怕?”
我看着温柔含笑的殊胜:“当然,可美了,为什么害怕。”
于是关工也笑了,笑容和殊胜一样温柔。
“确实美嘞。”
他说他小时候见过有灵魂的偶,从此坚信投注了心血的偶都是有灵魂的,是可以感知造物者用心与否的。
他说他不觉得木工就俗,不觉得过时的东西就封.建。
他拉着我的手,往我家的方向,边走边说:“有信仰的人,才看得见灵魂。”
我抬头,问:“爷爷,你看得见吗?”
关工笑:“当然,不过并不是任何时候,准确来说,只有极少时候能看见。”
“但是青芜,你好像不一样。”
被发现了。
第一次听人这么平静地说我不一样,没有恐惧和厌恶,没有嫌晦气。
我想抽出来的手犹豫几秒,最后还是稳稳包在关工粗糙的掌心。
嘟嚷道:“可是我没有什么信仰的。”
关工嘿嘿笑,弓腰偏头:“你有颗纯粹的心。”
关工是个复杂又特别的人,我心想,他和镇上其他人不一样。
他是个快乐但不太快乐的老头。
关府四四方方,木头建筑围成关工的家。
小镇也四四方方,墙挨着墙,巷子连着巷子,里面的人不觉得自己是被困住的,他们指指点点,鄙夷骂围墙里的围墙更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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