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月里,留容所更是拥挤了。
原本是按容纳三百人的面积建的民仁堂,现下却已容纳了两倍的人。
说来奇怪,上头落下来的福利政|策,下面的官府落实得比原先的安排还要细致还要彻底。
原先的旨意如何阿离不知道,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仅流浪汉要进留容所,没有工作的散民和没有家人的寡民也得进去。
官府甚至是亲自抓人进留容所,城里抓完了,就把周围乡镇的也抓来,积极得好像在做赚钱的生意。
阿离听说里面的人根本不是宣传的那样——有人专门教他们谋生手艺,而是给做官府免费的苦力工,什么名头都来了。
那里头人活得如何呢,阿离不知道,但大抵官府也是不大理会的,留容所的生存环境已经很窘迫,不比他们做流浪汉、做乞丐和做无业游民时好。
他们不是在救助,不是在收容,是在吃人。
在这个隆冬,这儿的官府收到了上头褒奖,称为总管的和一群红黑制服的官吏欢天喜地聚餐于包子坊,觥筹交错间,阿离听到他们说——“留容所添一个人,可领的皇帝二十两补贴,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原来贱民的人头也有值钱的时候。
二十两,够农村普通三口之家一年多的消费,值他们手里两壶酒。
而留容所里的人是生是死,是病是残,又不干他们的事了。
“在这里干嘛,一身的雪,不是安排你在厨房吗?”公子拍掉阿离左肩的薄雪,压低声音叫她走。
阿离小声应一句:“就走。”
公子挡住她的视线,确认脸上挂了笑再推开门,不等阿离反应,漆红的门已关上。
他不愿阿离看见里头的模样,可是阿离已经看过了。
阿离手缩进袖子里,低头冒雪往厨房去。
她如今在扇公子的包子坊兼职,偶尔来就行,厨房干点杂货,也不累,只是要陪扇公子聊天罢了。
扇公子是他告诉阿离的所谓名讳,他也不问阿离的名字。
阿离问起来,他的说法和小哥的又不一样。
小哥不互通名字,是因为不需要羁绊,他说人有名便是世间一份子,扇公子却说——“人本就不需要名字。”
“你我有缘,大抵以后我不叫现在的名字,你也有了与如今全然不同的人生,有了名字又怎么样呢?人可以有很多名字,名字是人处世最虚无的证明。”
“你既将我比明月,便当我是明月,不要再知晓其他。唤我扇公子吧,怎样,一提这个名号,便能想起我来吧。”
阿离点头称是。
阿离在包子坊待得时间长了,阿巟便也常来探看,与扇公子关系好了许多。
阿离正闷头走着,忽听墙头有人喊:“嘿!看这!”
雪花纷纷,密得风都吹不动,小哥的声音却拨开一层层雪花飞进阿离耳中。
阿离走近了,才见小哥红彤彤的鼻子和耳朵,还有欢畅的笑。
“今日大雪,小哥怎么不回家等我。”
小哥嘿嘿笑:“我如今做了剃头学徒,干得好,师傅奖了只卤鸡腿,自然要给你尝尝。”
他说着,从墙上跃下,荷叶包着的鸡腿已经塞进阿离手里。
“小哥,先去厨房吧,膝盖那都湿了,去烤火。”
阿巟拉着她的手,叫她快将腿吃了。
“你吃完我就走,快吃。”他两眼亮晶晶,紧盯着阿离,满心欢喜。
阿离吃了一口,鸡腿还热乎,里头的肉甚至有点烫嘴。
阿巟一脸骄傲:“可新鲜,刚得了我就跑来给你啦,小哥捂着呢,不会让你吃冷的。”
阿离说:“小哥吃。”
他摇头:“小哥吃过啦。”
阿离:“骗人,我又不傻。”
阿巟:“哈哈,我妹妹自然是全天下最聪明的!”
阿离:“你以前不这样说。”
阿巟瞪大双眼:“那是以前小哥傻呗。”
阿离非要他吃,阿巟敛着牙口叼走外面的皮,催促阿离快些吃,不然就冷啦!
“和小哥混吧,看,小哥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小哥做了学徒,过几年出了师,总能让你过更好的日子,你就和小哥待一块,我们过完这个年,你陪小哥过下一个,不不不,小哥陪你过,怎么样?”
阿离眨巴眼,说:“我们当然是一家人,小哥。”
阿巟开心了。谁知道!他日日铺垫,就为了让阿离打消再等娘亲来找的念头。可是他不能说——“你别要他们了,记得回家的路也别回去了,和小哥一起生活好吗?”
于是他说:“小哥替你找过,只是没有人寻你的。你若是不见了,小哥肯定挂念到茶饭不思。”
只是阿离还没说话,他便急匆匆说要走。
“师傅不准我外出太久,你记得早些回去,小哥就在你后面没多久回哈!”
阿离朝小哥挥手,他抓着墙头,往回咧嘴笑了一下,才兴高采烈离去。
又一月。
城里人心惶惶,皆听得官府逮人逮魔怔了。
“怎得这么明目张胆!听说东市的铁匠进去了,稀里糊涂的名头往人身上一塞,什么有辱市容!我看啊,官府那些勾当们坏的很!”
“喂!可别这么大声,你也要进去不成?到时候给你冠个不开化的名,把你逮了教你做人!”
“切,我看他们可不是什么青天老爷,是青天下的市匪,光明正大得很!”
虽然心是不满的,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阿离收回视线,火光舔着她冰凉的指尖,没有理会窗外呼呼的风声。
她坐在厨房灶前一掌大的矮凳上,发起了呆,直到火星子将头发尖拨弄出了焦味,才骤然缓过神。
“也不知道剃头还有没有生意。”阿离喃喃一句。
厨房外立马有人喊:“阿妹子!热水烧了么?”
“正烧着!”阿离伸长脖子回。
包子坊的生意倒是更好了,达官显贵的,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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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关,穷人是不敢出门的。
若只是生活差点,捱一捱,搓搓手跺跺脚,年关也就拼过去了。
穷人有穷人的活法,无非叹一句命不由己,可是今年出不了门,身不由己。
穷人不上街后,城里反而灯红酒绿,骏马香车,看起来倒像是官府治安有法,百姓安身立命,国家河清海晏了。
上面有个巡回使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来,官府紧锣密鼓准备着迎接这位可以向皇帝进言的大官,清街清得更是频繁,穷人不敢上街,没有铺子的商贩也捂着家伙什灰溜溜躲起来。
阿离有点担心小哥,她想着,过几天结了工钱,便去躲躲风头,看现在的事态,街上走着都指不定倒大霉被抓。
包子坊今儿个事多,阿离晚了半刻走,于是沿着巷子去小哥做学徒的剃头摊子那,打算结伴回家。
有正经铺子做快钱买卖的技艺师傅,没有收礼是不肯接下徒弟的,便是送了礼,也得看师傅的心思。
故而小哥拜的剃头手艺,并不是什么人人都想端的饭碗,剃头匠也不过是个担子一挑就可以走人的流动摊贩。
虽是如此,认剃头师傅也费了小哥不少心思。
穷人难出头,寒门少贵子。
冬日里时辰不算晚,然天色昏昏,微雪绒绒。
阿离走过来,一路商铺和住户门窗紧闭,听不见叫卖声,她陡然快步跑起来。身后两排深色脚印,是街道上唯一的行迹。
在剃头匠常走的街上来回找了好多遍,阿离没找到小哥,连个可以询问的人也没有,只有自己的脚印,层层叠叠,逐渐慌乱。
“啪啪啪!”阿离大着胆子拍旁边商户的门。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好一会儿,没人应。
阿离想起铁匠的事,拍门拍得更用力了。
“请问有人吗?!”
“砰砰砰!”
“叫魂啊!今儿个不做生意!后面几天也不做!走走走!”
不耐烦的喊声从门那边遥遥传来,阿离趴上门,对着门缝大声询问:“老板!您看见这条街老剃头匠去哪了吗?怎么没看见人啊?”
里头没回,过了一阵子,等阿离再问,便没好气地喊:“鬼知道!被官府抓了吧,真是的,做个生意都不安生。”
“您确定吗?是不是他们换地方了?”阿离迫切道。
“嗐呀!”声音渐渐近了,停在对面,并不开门,“问问问!问个什么劲!你也是见鬼,这个时候找剃头的干嘛?换个日子剃头不行吗?走走走!别晃悠了,小心逮了你去!”
阿离旋脚往小庙跑。
或许今天没生意,小哥早早回去了。
也对,没生意嘛,估计在家等我呢。
阿离一口气跑了回去,进屋便小碎步跺脚,震掉鞋底的泥雪。
“小哥!我回来了!”
没人应。
“小哥!”
还是没人应。
庙那么小,一眼望到头,阿离还是仔仔细细找了好几圈。
“别躲了小哥,我都看见你啦!”
好久,没人回应。
阿离的笑渐渐落下去了。
估计我跑太快了,小哥在后头呢。
阿离生起火,给小庙添上些暖,到时候小哥回来就可以烤手啦。
然而等到日淡月明,小哥一直没回来。
阿离再也等不下去,她不愿意再度过一个孤单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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