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死了。
死在阿离身边,死前手脚舒展,唇角带笑。
他不是冻死的,夜里连挣扎都没有,阿离清晨收拾了周边带霜的草料,想叫他起床,怎么也叫不醒,好似人已深坠一场甜美的梦。
阿离没见过死亡,她还以为阿方睡得沉,一摸他的手,冰凉一片。于是拢来更多干草,担心人着了凉。
可是人冷不会被冻醒吗?
阿方醒不过来了。
阿离蹲在旁边,捏住他僵硬的手指,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阿方?阿方!阿方……”
刚交换过的名字,在嘴里翻炒,却熄了火。她魇住似的一动不动,直到马儿舔舐她的脸,才稍稍反应。
面前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死亡原来是无声的,像水融化在水里,冰冷的嘴里含着未吐的叹息。
假若生命如水,抽刀断水水更流,可惜东风无力西风急,人心寒瘦,无处可流,无计可施。
对阿方而言,死亡也许是件开心事。他记挂着阿狗,看清了这世道炎凉,自知等不来救他的巡回使,盼不得褒贬时弊的小驴官,无可眷念,不如离去。
……
管事一直到中午才记起马厩里还有两个孩子。
发毛的鞭子“唰”——刮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放开!死了还留什么?费我力气丢。”
顶上鞭子破空声令阿离头皮发麻,她心碎成棱角分明的碎片,在身体里奔钻,钝疼,恐惧蔓延去四肢百骸,可是手依然握紧那片冰凉,固执地,不愿放开。
阿方会被丢掉的,丢在郊外,丢在茅坑,丢在狗饭里,丢得身躯七扭八折,像那晚失血的男人,像嘴巴开花的阿狗,不得将息。
他那么信人死成鬼,没有血亲的孤魂野鬼,冷了饿了,她找不到地方为他烧起一捧纸火。
已经没有家了,死后连睡觉的穴也不能有。
管事彻底发怒,一脚踹过去,踩住阿离小腹,胡乱一把抓住阿方拔扯。
“贱种!个个都是贱种,一天到晚死来死去,麻烦得很!”
阿离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几下就被压在地上,脸朝地磕,含了一嘴的血。
“嘶啦。”布料裂开。
阿方被甩出两米远,双脚硬邦邦地,头插进雪里。
他劣质的衣衫碎在管事手里,而后被随手丢开。黄茫的雪上,露出灌脓的背,凹凸的脓包深伤,像乱葬岗鼓起的尸堆,和永远填不满的坑壕。
他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
他没在冬天冻死,他是被所谓命运烧死的。人走投无路了,才认了命。
阿离咽下一口腥血,歪歪站起,要去管事手里夺人。
无果。
她实在是太弱小,在这个钱权的罗网中比蜉蝣还渺微。她摆脱不了那根发毛的鞭子,也逃不出这个小小留容所。更何况爬出这个惨无人道的罗网呢?
“你要把他丢哪去!”
阿离双手通红,抠着雪向前爬,风吹起痒痛,从指节往眼睛钻磨。
大片水雾从嘴里腾出来,喘息中阿离的声音渐小。
“你,把他,丢了,丢哪,丢哪……”
皮靴踏雪的脆声移远后逼近,一张大手拧起阿离,不顾她脚下跌撞,推背催促。
“小点,也算个劳动力。走,干活。”
干什么活?
阿离麻木了。
人是否生而受苦,人是否贫死无渡,人是否命不由己。她们被命运推着走,每一步都是被迫接受。
矿场有个口子塌了,困了小半人。
督工甩鞭子,让剩下的人清矿口。
如若塌之前,有人逃到了出口,能挖出来还有一线生机,至于里面的人,命该如此。
“不然怎么办,难道为了他们,接着往里挖吗?挖出来是一回事,到时候里面的洞也塌了,这个矿就毁啦!”
“矿值多少钱?他们又值多少钱?”
“况且,矿洞那么深,根本挖不出来的!”
另一个督工欲言又止,最后捂脸叹气,一言不发。
阿离用长疮的手撅铲子,一脚踩在铲子头,使劲往里按,攥紧把手,铲出一把煤石,一铲又一铲。
耳边有细细的哭声,说谁谁困在洞里,要活活憋死了。
阿离听一个名字,动作就慢一点。
十个……十五个……二十多个人没出来。
阿离一个个回忆他们的脸,直到听见“剃头李”,她彻底僵住。
“啊?他怎么……”
“剃头李带头下的洞,他胆子大……”
“唉,没见过比剃头李面冷心热的了。听说他……嗐,本来没抓进来,据说是为了徒弟。”
“徒弟呢?”
“不知道。”
阿离默不作声。手太痛了,太痛,痛得她握不住把杆,又不得不握紧,否则人就要往下滑。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轮盘,因果循环,好坏不对半。
脑子混沌不堪,身体却先行一步,阿离挑起铲子,直奔矿洞,一抔一抔铲。
他们还在里面,还没死,还能救,还能活。
“你在做什么蠢事!说了不要挖!忤逆是找死吗?”
阿离爆发:“他们没死啊!没死!活生生困在里面!为什么不救,救人啊!救人啊!”
“你是胆子肥了!”咬牙切齿间一道鞭子甩去,与皮肉击出沉响。
阿离不管不顾,非要挖,非要掘,非要刨,铲不动了,便用手,鲜血在雪中绽出花来,无人忍久看。
“犟种!和你说了救不了!救不了!”
阿离:“他们没死啊!还能怎么办,没死啊!”
管事打都打累了,飘血的鞭子往地上一丢。
“就当他们死了!”
“真是疯子!”
“死了就是死了!你挖不出一个!白瞎功夫!”
“你……”
愤恨的眼神怼过来,他终究没有阻止。
风渐大,雪往下飘,人往棚子走,寂静之间,只有石块的碰撞,鼻腔的酸涩,小小一个人,埋头刨着,只她一人。
谁都知道救不出来,谁都知道徒劳无功,谁都不说话。
管事垂眼抱手冷看,说让她死这里算了。
阿离驮着雪,驮着眼泪,驮着绝望与恨,跪在雪里刨。
“里面有她什么人?”管事突然问。
人群很久都没回应,眼见雪中的身影歪歪斜斜,才有个轻小的声音道:“不是什么熟人,里面有个剃头匠,睡觉分她一半位置。”
管事眨眼,哼了一声,分不清喜悲。
……
听说留容所死了好多人,连十来岁的孩子都死了好几个。
外头的大多事不关己,唯求自保,少数唏嘘几句,关门闭窗捱过冬天。
风吹掉墙上的寻亲启事,阿巟赶忙捡起,展开,上面画的阿离的脸,呆呆的,他记得那双亮闪闪的眸子看过来,对上人的视线,就会弯出一对笑眼。
微黄纸上蓦然落了两滴泪渍,阿巟吸鼻子,拿近对着纸吹气,想要吹干液体。
“丫头聪明,不会有事的。再等些时候,风头过了,我才好捞人。”
阿巟一把打开扇公子的手。
“你只知道等。你那相好的,指不定唬你呢。”他攥着启事大步反向走。他的妹妹他清楚,人认死理,指不定在里面受了不少挫磨。
据说至今死了五个十多岁的孩子,尸体找到三个的,还有两个,他也不知道在哪。
万一,万一那里面有小妹呢?
阿巟不敢想,不愿想,但是念头往脑子里钻,搅得他再等不下去。
师傅还在里面,小妹也在里面。
可笑他脱了困,护不住任何一个,却让他们为自己牺牲?
爹娘,怎么找?去哪找?
明明是他们弄丢了妹妹,却要被丢掉的人往回找吗?这个世道尽是歪理。
阿巟还是去找了。早晚在周围各个村子穿梭寻人。
他只期望那衙门老大没诓骗他,有父母认领,真可以放人自由。他带她走,比任何一个亲人都待她亲待她好。
可是家家戒备,门户紧闭敲不开,冬日穷年里,敲门的无论是人还是风雪,都不受待见。
他一边恨一边自责,恨丢了小妹的父母,又怕找不到他们,想骂得他们狗血淋头领去拉人,又自私不想让小妹和他们相认。
可事实是,他根本就找不到丢了女孩的父母。能问到的所有人都说没这回事,就是有,那也没有,否则有损名节,不好看。
“你确定你们村子没有走丢或者少了这样的女娃?”阿巟定定指着启事,目光如炬。
“没有!走走走,说了又不信。”
“你确定吗?您确定吗?”
“当然!我们村不可能丢!告诉你,这样的女娃再养几年就能嫁人了,不是傻子不会丢!”
主人家不耐烦,边说边将阿巟往外推。
阿巟摔了个屁墩。
人若一无所有,万般无所不舍,可他有了妹妹,有了师傅,又一夕之间失去。
他动作僵硬爬起来,抖落纸张上残血,仔细折叠收好。
雪籽飞卷,阿巟不得不低头,两条腿几乎是拖着地走,心也愈发沉重。
往下一个村落走的途中,豁然瞅到一丝玄色,阿巟抬手展示启事:“你们村有丢过这样的孩子吗?十一岁,大概这么……”
“是你?”
头顶熟悉的声音一下打断阿巟的思绪,他猛然眯眼,眉头一皱。
眼前是那晚衙役之一。
高衙役一手把着刀柄,一手提溜酒壶,笑叹:“你这是在找她爹娘?嘿!”
阿巟恨恨剐他一眼:“你又如何?”
衙役喝了口酒,轻嘲哼气:“白费劲。劝你省点力气,她没了便没了,又不是你亲妹妹。”
阿巟不语。
“算来,进去快一个月了吧。想必你找了许久,没找到吧。嘿,我和你讲,都是命,这辈子命贱,下辈子投个好胎。”
阿巟攥紧拳头:“讲完了吗?不打扰官爷吃酒,我走了。”
两人擦肩,高衙役扭肩半醉道:“傻子一个。找呗,找到也要不到人。”
阿巟抹了把脸,雪粒子蹭得生疼。
找了这么些日子,几乎昼夜不歇,身躯疲惫。他喘口气,眼睛像生蛀的门枢,一点点挪到衙役脸上:“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衙役嘴角划过一刹狡黠,“你既没进去,就护好自己吧。我暂且不抓你。”
他手指勾着提壶的草绳转圈:“就当替剃头李还现世债还到底,不枉他搭上这一遭。”
阿巟再忍不住,冲上去,奈何身躯疲惫,人又不到衙役胸口,只得拽住他的蹀躞。
怒问:“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明白,什么现世债!”
衙役恼了,三两下甩掉阿巟:“你说什么现世债,就是你这个现世债!他死了,都是因为你!”
阿巟后脑勺砸雪里,一片冰凉,他喃喃,声音愈发大:“什么?什么!你胡说!胡说!”
“就是——你啊!”衙役一脚雪踢过来,拍拍袍子走了。
剃头李曾和阿巟说,他们前世有缘,所以今世有份。
怎知今生师徒缘分浅薄,施恩却无报,岂不就是现世债?
阿巟失了力气。
眼前雪花如豆,恍惚间天旋而迎面坠落,茫茫雪白中,只有浅红色一寸。
人各有命,有人命比纸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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