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暗去,人间昏昏时,营地燃起橙红的篝火。
欢呼,喊喝,酒碗碰撞,肉香,汗味。
原本沉静的军伍今晚终于热闹欢欣起来,有人对着月亮,唱起了魏歌。
粗粝的嗓音,唱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这是一首哀曲,女子哀夫君远离,心似流光徘徊不安。
远在边关的将士,也思乡思念家人,怎奈身居两地。
长恨无所栖,月下流光同。卿心似我心,西北候南风。
魏五仰首咽下一碗酒,静静听将士们的思乡之音。
酒太烈,呛出两滴眼泪。
可是我早已经没有家人了啊,魏五悲凉地想。
这抹悲凉很快又被她压下,魏五微笑着举酒,撞上将士敬来的碗。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她吟着这段诗,下酒。
君非无情人,只是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愿以此躯解国难,死后魂归乡。
敬她酒的将士愣了愣,一口饮尽手中酒,嘴一抹,摔碗作誓。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其余人被摔碗声引来视线,见魏五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比往常多了分平易近人,话也多了许多,于是都来敬她酒,离得远便遥遥举起碗,魏五亦是来者不拒。
将士们见魏五一碗接着一碗,豪情万丈,更加大声起着哄,所有人面带酒红,忘了性别之分,上下之别,勾肩搭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热烈的篝火映在每个人的眼眸中,月光也发烫,灼烧覆没心跳。
有人唱起高昂的魏歌,这次是壮志雄心的歌谣,让人忘却乡愁哀思。
他们唱着:“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将军,再敬你!”
魏五连着喝了数碗,早看不清给她敬酒的是谁,又被他敬了几碗。
不过她也乐得大醉一场,于是抓过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突然一只手拦住她继续喝的动作。
焰光照得魏五半张脸暖洋洋,她抬眼,便是曲柾对她摇头。
“为什么对我摇头?”
魏五心里升起无名火,他为什么摇头,我又做什么了,他凭什么摇头。
曲柾扯过她的酒,柔了神色:“喝太多了。”
他看着魏五迷蒙的眼,如贝母覆上了鲛纱,丝丝朦朦,透出让人欲寻宝的渴望。
“他们不像话,一碗又一碗,你也是舍得接,一点不心疼自己。”
魏五看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噗嗤一笑,“你管我。”
于是曲柾不管她,一脚踢在来灌魏五酒的士兵小腿上。
那人本来还哈哈哈笑得能看见舌根,一下被曲柾踢得闭了嘴。
委屈道:“都尉,怎么了?”
“嘴张得太大。”
士兵:所以呢?
曲柾:“不雅。”
可是都尉,我就是个糙汉子,喝了酒啊嘴笑笑。
“别在这边喝酒。”
士兵无语,提酒走人。
“兄弟们,你们先喝着,不醉不归,我与将军还有要事相商,先行一步。”
魏五突然被扯起,难免踉跄了几步,被曲柾扶稳后,问道:“什么要事?”
“醒酒。”
“喝多了会头痛,先带你去吹吹风。”
“那你干嘛也要吹风”,魏五凑近打量他,“你又没醉。”
“谁说的。”
“你醉了?”
“嗯。”
“没看出来。”
“是你没看出来。”
魏五此时思绪有些迟钝,被曲柾绕了几句,一下子烦躁起来,低头,双手在头顶胡乱扇动,好像要把思绪理清楚。
曲柾看着好笑,嘴角抽动,忍了忍,还是笑出了声。
魏五听见了,呆了呆,挑起眼尾瞪他:“傻笑什么?”
曲柾身侧的手摩挲几下,似乎想捏捏那张气鼓鼓的脸。
还是没能下手。
他拉着魏五坐下,道:“你若平日里也能话多,就好了。”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是将军,何必拘束。”
魏五偏头,眼睛眯起,探出的食指在眼前虚晃。
“多说多错。”她这样回答。
“你还怕别人说你错?”
曲柾坐在旁边支手问道。
毕竟当时魏五一纸名帖,贴在京都,大谈朝堂弊病,可谓名噪一时,未曾见她言怕。
主动在军营设武比,与男人们对峙时,更不见她言怕。
从军一年,面对流言蜚语,她从未气急,淡定到让曲柾觉得,她无所谓。
魏五努力睁大眼,一字一句道:“人言可畏。”
似是看出了曲柾眼里的疑惑,她说:“我傻啊?我若回应,不是留下话柄?我说什么都不对,干脆不说,图个安静!”
“你呀”,曲柾扶稳她,“还记得出城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魏五偏头想了想,“不记得。”
“我说,‘在战场,与子同袍的时候是兄弟,下了战场,兵是兵,将是将’,可想起来了?”
但是魏五看起来晕乎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听,但曲柾还是自顾自说着,甚至因为魏五的迷糊,多了些自在。
“人心是最难测的东西,也是最好拉拢的,你若要做统帅,一不能太近,二不可太远,亲疏远近,交错着,才不至落人闲话,又能有所威严。”
他拍拍魏五垂下来的脸,轻声问:“可听清了?”
夜深以后风凉,魏五吹了会儿,不禁打了个寒颤,曲柾的手又暖暖的,迷糊间,便将脸靠了上去。
曲柾睫毛颤动,低头凑近,只能看见魏五的鼻尖,还有她同样微颤的睫羽。
真醉了,他想。
手心有点痒,他听魏五道:“莫名其妙。”
“什么?”
但是魏五没回,他想了想,道:“我吗?你叫我来助你,我……”
魏五问:“你冷吗?”
曲柾怔住,心中不住揣摩魏五的“冷”是什么意思,是单纯询问冷热,还是其他?
“啧”,魏五把脸撑到自己手上,挑开一只眼,“不是说喝醉了吗?你坐我这。”
曲柾:?
魏五骤然一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这里,风大,醒酒。”
问“冷吗”是前缀,反问“喝醉”是借口,帮忙挡风才是目的。
曲柾乍然也笑弯了眼,喝醉了酒的将军,挺可爱。
见他还不动身,魏五摇摇晃晃站起来,边拉边道:“甭和我客气。”
曲柾看她脚步有些虚晃,忙顺着她的力道起来,谁知魏五不仅脚步虚,手上力气也虚。拉曲柾起身这个动作比她想得顺利许多,手上便没抓稳。
下一秒,魏五就要一屁股砸在地上,曲柾吓一跳,赶紧抓住魏五的腰。
但魏五不是向后倒,而是向下跌,速度之快,猝不及防。
他只好改抓为揽,但还是没能抱稳,两人歪歪扭扭,齐齐跌在地上。
这一年军队渐渐北上,魏北土地多为黄土和半沙地,这下跌倒,说不痛是假的。
“诶?不痛。”魏五迷瞪道。
曲柾叹了口气。当然,他手垫着呢。
但还是问了句:“将军其他地方磕着了吗?”
没听到回答。
魏五可能觉得这样躺着还蛮舒服,干脆就不起来了。
曲柾无奈,提醒她不要睡着了,回营地再睡。
再者……他垫的地方,实在是……不雅观。
他试图将手抽出来,又听魏五说:“我不睡。”
曲柾还在想怎么组织语言,让魏五翻个身,他被压着手,两人的距离说远不远,即使他已经尽量错开距离,但还是……近。
“嗯,将军,你能不能……”
曲柾有些窘迫,还有些……道不明的情绪。
魏五不知道为什么,垂着眼睛,看他看得认真,表情先是困惑,又是恍然,最后都转为认真。
“怎……怎么了?”
他从没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窘境,一时无措。
若是被人看到都尉这般情态,必然觉得不可思议,作谈资可下饭三碗。
“将军,将军你能不能……”
“嘘!”
曲柾被“嘘”得更囧了,又听魏五道:“你说的没错,我好像真的醉了。”
曲柾点点头,还没说话,耳朵就被魏五的指尖轻轻刮蹭了一下。
他猛然睁大眼:!
“你看,醉得我,看月亮都是红色的。”
他的呼吸陡然乱了,脑子头一次这么……这么又空又挤,什么月亮什么红什么什么……等他回过神,视线定在那张柔光氤氲的脸上,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呼吸。
“月亮怎么越来越红了?”
魏五眯着眼:“咦?是都尉。”
“不不不,不,不是我。”曲柾开始语无伦次。
魏五这时翻了个身,“也是,如果是他,我就一拳锤飞。”
曲柾终于抽出了手,手还抖着,背在身后。
他抿嘴,想了想,坐在魏五旁边,嘴张开又闭上,欲言又止。
月色华凉,照得魏五神色清冷,目光也如雾霭朦胧,可她的脸离得那么近,就在他手边,偏不叫人觉得疏离,甚至还能闻见丝丝酒气,若隐若现。
他觉得自己魔怔了,酒太烈,喝得太急,醉意上了头,于是仰头看月亮,但是月亮,月亮也烈,吹来的每一阵风,都像湿暖的呼吸。
他觉得他应该逃,但是身体不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你为什么,不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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