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手册》第一条：妖怪在人群中必须隐匿气息，确保不被人类发现。如有任何敏锐的人类怀疑它是非人类，管理处都有权利将妖怪直接遣返。
出山时昆仑办事处那三个大喇叭循环播放的声音，此刻如同紧箍咒般，箍得我脑袋生疼。
集市内外，众妖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目光，盯着眼前这个误入妖界的人类女孩。
妖怪们俨然不是当年没见过世面时，看见唐僧垂涎三尺的模样。反而透着居住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飞走的惶恐。已有胆怯的妖怪，肩胛骨高高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生出羽翼，逃之夭夭。更有胆小的草本植物精怪，已将半只脚都牢牢地扎在了土里。
那姑娘见“人群”越来越多，颇有些不解地望着牛妖。
她晃了晃脑袋，瞪大了眼睛，大声问道：“我是怎么进来的？走进来的啊！你们这里不营业？”
趁她说话，猴妖心生一计，悄悄绕到女孩身后，伸出细长干瘦的胳膊，就要绕上她的脖子。
我眼疾手快，一把扯过猴妖的耳朵，将他拎了回来。
他哎呦两手，咧嘴讨好地笑了笑：“这不是，不是为大家考虑嘛。”
那姑娘望见我，眼神忽然亮了亮。紧接着一脸兴奋，疾步走来，炮仗似吐出一连串的话：“姐妹，你的造型是在哪家店做的？红薯上找的吗，还是点评里搜的？太特别了，好好看！”
好奇的询问越发多，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且不说下山前，地里的那只红薯还没成精。就算成精了，那缠绕的根和匍匐的蔓很显然也没办法帮我完成梳洗打扮的重任。
我心道不妙，在那双细长的手即将碰到衣袖的瞬间，如同一只察觉到危险的豹子，灵敏跃向右前方，举起右手做出格挡的动作，露出手腕银色蛇形手镯。
她吓了一跳，青涩的脸浮现出一丝尴尬，立刻大声道歉：“对不起，你太好看了，我就是想问问你造型在哪做的，不是故意碰你的。”
她涨红了脸，仍在不停说着话：“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吓到你了。不过你的动作好利落啊！”
我许久没和人类打过交道，更遑论被人说些称赞的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左手无意识摩挲着右腕的银色蛇形手镯，仔细打量着女孩的面容，许久才叹了口气，对小姑娘摇头示意没事。
我们二人一个不停道歉，一个一言不发，这诡异的氛围引得妖怪们蠢蠢欲动。
牛妖见状，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小店，小店开业大酬宾。人……人人，租骆驼50元可骑一小时。”
“50？”那姑娘惊呼一声。
“20？”牛妖抖着嗓子，“要不你看中哪头，直接牵走吧，我和他家里人说。”
“你们好奇怪啊！”她皱着眉头，“是不是想坑我啊？哪有租骆驼20元一个小时的，哪有人这样做生意的……你们究竟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店内外，所有妖怪们突然齐刷刷惊恐地望着她。
“等等！”在她脱口而出之前，我立刻打断。
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紧张地看向我。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眉眼、气色，严肃问道：“你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她愣了愣慌忙摇头，哭丧着脸：“我就是碰了你一下，也没必要找我父母吧！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不信你问问我朋友，我就是喜欢看漂亮的姐妹，不是诚心吓你的。”
“……”我没想通这几句话之间的因果关系，但嗓音渐渐变得柔和，语调缓慢，听来竟如同长姐在同最小的妹妹谈心般亲切。
“我方才看到一个男孩，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还以为是你的弟弟。”
“哎？”女孩愣了愣，反应过来松口气，“怎么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像，是一家人啊。我是独生女啦，不过，喊弟弟也没问题吧，他反正比我小半岁。”
女孩思维跳跃，笑容烂漫：“他是我爸爸朋友家的小孩，就连我爸爸也说我们长得像。爸爸还说这是难得的缘分，可能上辈子就是一家人，这次高考结束一起出来旅游也是我爸的主意。”
我注视着这个年轻充满活力的女孩，她是那么朝气蓬勃，怀着对父亲的崇敬和游玩的喜悦。
不知多年以后再想起今时的快乐，是觉得嘲讽还是痛恨。
不觉间我双眸幽深，声音听来仿若叹息：“是啊，像你爸爸这样的人，不多见了。”
小姑娘兴致冲冲还想再说话，我抬手在她眉心处轻轻一点，呢喃道：“回家吧，你的母亲该着急了。”
夕阳如血，行人在辽阔的沙海中穿梭，不时凑近又分开，如同一个个小小的黑色剪影，在上演着一出精心编排的皮影戏。
恍惚间，女孩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一个戏台上，手中多了一支唢呐，她试探地放到唇边，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哀乐。不多时，她颤栗着醒来，擦擦眼角不知为何落下的泪，茫然四顾，只见两边游人往来好不热闹。
她心中一时空落落，也不知莫名的伤感从何而来，只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分明在催促她：回家！回家！
回家！
古城墙矗立在黄沙环抱中。它原是神、人、魔的交界线，但自人类翻越高原、征服四方、远渡重洋以来，所谓的界线已越来越模糊。它不断往后方退守，如同海市蜃楼般时常显影在需要它的人面前。
人类的意志总是能突破神的想象，人类的渴求越来越直达天听，人与神的区别似乎也在逐渐消散。
那么，人与妖、魔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晌午时分，我遥遥望见城墙，便下了骆驼。
强大深厚的飓风，阻碍着我的前行；遮天蔽日的黄沙，淹没了我的脚踝。但与肉身遇到的蹇滞相比，灵魂靠近所引起的敬畏才更令我胆战心惊。
在终点等待着的，是神还是仙？
漫天黄沙犹如一根根银针，穿过我的肌肤纹理，刺穿我的骨头。然而，极端的天气，特殊的地貌于我而言并非挑战，我要翻越的，是众生平等这一重关。
尽管已存在了千年，但天地对众生的怜悯似乎从不降临在我们这些妖魔身上。
欲壑难填，为何人类的**让他们不断前进，而妖的**就是魔障？
我定了定心神，黄沙扰乱我的心智，恨意无孔不入。可我今日前来为的不是公道，而是机会——一个能让我们堂堂正正站在神与人的面前，和众生平等的机会。
我穿过黄沙漫天，狂风呼啸之处，终于走近古城墙。
城墙脚下，三个白发须眉的仙家正凑在一起不知嘀咕着什么。我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默不作声悄悄靠近，只听三仙唉声叹气：
“要不咱们自己把登记表填了吧，眼瞅着十二元辰联名款奶茶都要上市了，拿下仙界茶饮头部品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猴子都说了，必须公开招聘。你说他也真是闲的，都跑灵山了还管咱们道门的事情作甚。”
“嗬，还不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最后一仙咂摸，“说实在话，玉帝当年确实忒不地道。不过这关咱们什么事，咱仨能干嘛？我现在除了大拇指最灵活，还是每天刷短视频刷的，让我腾云驾雾都费劲。”
“你刷短视频有没有关注我们西牛贺洲的长生不老UP主啊？跟着他跳半个时辰的强身健体全身操，一口气飞三万六千里不成问题！”
“要买课不？”
“不用，一键三连就成！”
那三仙端的是神情庄重、仙风道骨模样，未曾想开口便是喋喋不休抱怨顶头上司。
我抱臂听了会，思量难怪这遭竟出奇顺利，原来是天庭早已自顾不暇。
我玩味地品着三仙的话，想斗战胜佛借着佛祖的名义下发《工作指南》，究竟是为了让天庭重回秩序，还是让数不清的妖魔再次现世。孙悟空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主，他西行路上吃过的苦总得让那些大罗金仙也尝尝。
我笑眯眯站定，察觉方才在乾坤袋里紧张得差点把羽毛都给拔了的夜鹰安分下来，这才恭敬开口：“请问，这里是天庭自主创业沙漠区报名点吗？”
三位仙家头也未抬，异口同声道：“洗手间往左走，地标打卡盖章在右边游客服务中心。”
我从乾坤袋中拿出准备好的一沓材料，声音难得带着几分雀跃：“几位仙家，这是我的商业计划书，包括团队介绍、市场分析、项目优势、风险分析等，请三位仙人过目。”
三仙霎时回头，方才还喊着腾云驾雾都费劲的老者，大喜过望健步如飞，一把夺走我手中的计划书，塞了张登记表到我手中。
“不用看了，每个地区人才引进指标一百名。三十天了，我们沙漠区全天庭业绩垫底。”仙人说着竟泪眼婆娑，掂量着手中厚厚的材料感慨道，“女娃，瞧你做了那么多准备，必是仔细研究过咱们的新政策了。就冲着你这份积极性，不管这是什么项目，我们都批了！”
三仙将我围作一团，热情地递过笔，仔细地宣传利好政策，另有一位瞧着空旷的四周，颇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实在是没想到还会有妖怪来，本来每个地区都有张放资料的长桌，后来我们三个玩飞盘嫌桌子碍事，不知道给扔哪去了。”
我目瞪口呆地拿过登记表，一目十行扫过，在三位仙人鼓励的目光中踌躇地填写了个人信息——
天庭创业信息登记表
姓名：旱魃
性别：女
年龄：4000
文化程度：小学
专业技能：引发旱灾
有无创业经历：无
是否参加过创业知识培训：否
创业公司名称：山海旅行社
个人职业规划：成为一名优秀的导游
注：
1.西牛贺洲长生不老UP主，来自《西游记》四大部洲：孙悟空为求长生不老之术，在西牛贺洲拜菩提老祖为师。
2.古代“小学”的概念和现在不同。西周时期已有了“小学”和“大学”的区分，“小学”多是周王室直属的贵族子弟学校，“大学”为国家设立和地方诸侯兴办两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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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仙巧言坏好事 一妖心动修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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