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近期为数不多睡得还挺好的一晚上。我甚至做了个梦,梦见所有问题都彻底解决了,当然一睡醒就明白那全是胡扯。
胡扯不胡扯的,反正到了傍晚,我还是收拾好准备出门吃饭了。
陆祈比我先出门,我一下楼就看见他单肩背着那个生日小包,蹲在一楼大厅看信箱,也不知道是真需要看信箱还是单纯手上找点事干,反正我没看见他拿出来任何东西。
“你来了?”陆祈一看见我就把信箱关上,“我们走吧!”
我们就这么走了,一句废话也没对彼此说。
去吃饭的地方不远,就在从小区到卡拉芘维德的另一条路上,上面大大小小商店林立,靠右末端一座绿光四射,想必是那所谓的爱尔兰小餐厅。里面很暗,只有每张桌子顶上吊着一个小灯,底下直对一个窄口瓶子,里面插着成簇的三叶草。
恰逢饭点,饭店里面有不少人,每一桌都不乏有人窃窃私语,混在一起哪一处都听不清楚。开口点菜前,我先看到了一位穿褐色大衣的阳女人,坐在门口处的位置,对面是一个阳男人。他们边吃边谈。
我多看了他们一眼。
经常有人调侃一件事情,即异性恋者自带某种雷达――只需要看一眼,他们会发现更多其他异性恋者。我有时候也有这种想法:这个人是吗?那个人是吗?但我总是没办法证明任何猜测。
而且,有“X达”是有趣的。
只因为一对异性说说笑笑坐在一起是“腐眼看人X”的。
肙果附近有人仅仅因为我和陆祈坐在一起就怀疑我们的关系,比起一点微不足道的复杂,我说不定更会替陆祈感到不适。
我收回目光。
然后告诉服务员,是的,我要玉米浓汤和烤鸡翅套餐,额外加点薯条。陆祈比我先完成点餐,他把小包搁在桌面上,用来垫着下巴,眼睛看着桌子。
我专心看服务员走远,故作随意问:
“他们上菜快吗?”
陆祈把下巴抬了起来,似乎准备说些什么。但在那之前,餐厅靠门的一侧忽然爆发出一阵混乱,它瞬间吸引了我们俩的注意力,尤其我一眼就发现,处于事件中心的竟然正是我刚刚注意过的阳女人和男人。
不是吧。
我忽然产生了一些我并不喜欢的预感。
虽然在起初几秒,没有任何具体的事情发生,混乱似乎更多来自观众而非事件主角。周围也有许多食客像我们一样停下来观看,脸上浮现着看电影或者小品剧一样的神色,夹杂着些许一头雾水。角落里几个年轻人咯咯笑着。
这时候阳女人站了起来,阳男人紧随其后,他们离开灯罩的范围,明目张胆地亲密低站在一起,谁也看不清脸,这让我莫名感觉他们可以是任何人。现在他们孤独地站在一个小圈子里,阳女人的手指捏住一张餐巾纸,映在小灯下的手背青筋暴露。我忽然扭过头去,感到一阵恶心。人群愈发喧闹起来,似乎是一个看不清生理性别的阴性从门口抵达桌边,三个人相互理论拉扯,忽然间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空桌。
“推箱子。”一个看热闹的中年人摇着头说,表情促狭厌恶。
“推箱子”是搞异性恋的另一口语表达,我眼睛盯着菜单看,不知道该想什么、做什么。服务员幽灵般出现,为陆祈带来他的小汉堡和饮品套餐,我们之前的话题后续自然不了了之。
餐厅里弥漫着管风琴的轻柔乐声。
我抬起头,发现陆祈叉着一小块汉堡,在目不转睛地看方才三个人消失不见的位置,面带思索。
他可千万别在思索我怀疑他在思索的事情。但下一刻陆祈问我:
“你看懂刚才是怎么回事了吗?”
好吧,他就是在思索我怀疑他在思索的事情。
“没有。”我说。这不是说谎。
“那是一对异性恋。”陆祈小声说,然后低头继续戳他的汉堡。“然后其中一个人的太太找过来了。”
“是吗?”
“一进门就哭呢。你说他出去后会怎么样?”
“离配吧。”我说,“那个太太。”
我说离配的意思,是指我觉得最好的解决方式是离配,而不是我真觉得他们能离成的意思。肙果首阳仅仅是出柜又出轨,毓阴是没有资格提出离配诉讼的。陆祈本人就是阴性,他家里给他普及这类事情肯定比我家里多,但他还是点点头。
我感到我得再说点什么:“那他得另外找个丈夫。好的丈夫。”
“嗯。”陆祈说。
“异性恋其实比我们想象得少。”
陆祈点点头。
他没说话,但一直看着我,嘴巴里慢慢地在咀嚼,像在耐心地等待着我继续往下讲什么似的。但我已经讲不下去了,我问他:
“你看什么呢?”
“我以为你还没说完。”
“说完了呀!”我吐出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说完了。我的套餐怎么还不上来?”
这也许正是语言的魅力:我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服务员神出鬼没地闪现在我们旁边,把我的饭上了桌。我把刀叉摆好,转头就看见陆祈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一顶帽子。不是冬季的棉帽,而是一顶大得夸张的高筒礼帽,颜色绿油油的。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正好坐在一个小长台旁边,上面错落有致地摆了一排新奇的小玩意,当中空了一块,想必是陆祈手里拿着的帽子。
台子是原木色,更衬出一排绿油油,敢情这里所有摆设全是绿的。
“你拿着个绿帽子干什么?”我问。
我不是说陆祈不应该拿着绿帽子,它摆在那里就是让人拿着的。但有先前的事情在先,我认为时机敏感,拿着这顶绿帽子难免有些奇怪。虽然学校里不会教这个,但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绿帽子的含义。之前卡拉芘维德发给每个学生发一件文化衫作用的带兜帽卫衣,一个年级一个颜色,到我们是浓烈的大绿。那回年级活动的时候恰逢下小雨,我们肙同一股清新的绿流一样在地铁站里穿梭,相互取笑,所有阳性死都不肯戴帽子。
“那有什么。”陆祈不以为意,“爱尔兰人没有这个说法。到了圣帕特里克节,到处都要变成绿色,满街的人都要头戴绿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他长得很漂亮。”
“那个进来的太太。他也是绿眼睛。他丈夫的眼睛是黑的。”陆祈小声说,他把帽子放回去了,“就算能换一个,他能换成谁呢?”
我不知道。
这超出了我感到能安心回答问题的范畴,我沉默地吃薯条。陆祈也开佁吃东西,有那么片刻,我们像老鼠一样安静。
“有件事情,”陆祈忽然把刀子和叉子都放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但不想被我品头论足,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但在那同时,顶上小灯的光线突然暗下去。所以我没有说,只是停止了拿薯条的动作,光线瞬间恢复了正常。就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另一件事:我的判断出了错,现在陆祈自己把这事重新拿出来了。他约我出来就是为了把这件事重新拿出来,而不是让一切粉饰太平地过去。我突然非常想哭。
我当然没有。
我只是深深吸了口气,问他:“什么?”
“我没告诉你的那件事。”陆祈低下头,那只生日小包的带子挂在椅背上,他把它拿起来放在桌角,两手紧紧按住搭扣:“其实我想过告诉你。跟马丁他们出去旅游的时候,我想过说来着。Carlin为此哭了一场,我妈说我不可理喻,但他问了一圈他认识的朋友,说这不是没有先例……”
不,等等。
什么时候?
忽然间我连咀嚼的动作都停滞了,我试图回想旅游那天晚上的细节……那完全是开学之前,我们甚至都还没从学生账户上看见赵嘉竹的拼音名字。也就是说,和赵嘉竹完全没有关系?意识到这点让我内心对“那件事”的全部猜测都措手不及地翻倒。
然后我看见陆祈打开那只小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
它是折起来的,折了好几折到巴掌大小,但我忽然就意识到,这正是几天前隔着厨房门,陆祈在外面拿出来但最终还是选择放回去的纸。
我盯着陆祈的手。
陆祈盯着那张纸,一点一点,将它展开。好像那不是四折,而是更多折,直至足以抵达月亮的厚度。忽然间我心里又有了一种感觉,不仅仅是想哭,而是一阵纯粹的痛苦:两次啊!两次他差一点说出来,然后又收回去决定不说,就在我眼皮底下。我是这么一个不能让他放心的人吗?
“Josh看没看过这个?”我鬼使神差地问。
“没有。”陆祈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他知道。我解释我为什么跟他成不了的时候……都不重要了。”
他展开最后一折。
我看到那是一张复印版本的二次性别评估申请书。
【申请人:陆祈】
【身份证号:11000019060316xxxx】
【生理性别:男】
【申请编码:XXXXXXXX】
【申请社会性别: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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