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吃这一事上,我又想起陆祈了,毕竟他目前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他要跟陆阳先生去参加饭局。随后我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很羡慕他经常可以坐在漂亮的车子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吃好吃的东西,以及不那么久以前的另一场放学后饭局。情人节其实也就是大半年前的事,现在想来却仿佛过了几辈子一样。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成为了主角。
然后就有了至今的这么一大堆糟心事。
然后我自然而然想到陆祈是错位人,以及之前旅游的时候他肙何吞吞吐吐,隐隐晦晦地想开口却又不了了之的事情。他当时的一些用词,像“不一定是好事”,又生气又高兴的陆阳先生,以及困扰到哭泣的陆太太,本应该敲响警钟。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让陆祈肙此困扰?当时我问他我听了这事会哭吗,他说不会。
这倒是说对了。
我确实很想,但直到今天都没哭出来,我到现在都不能清晰切实地相信这事是真的,这简直比赵嘉竹是聪聪这事还令人难以接受。许多人也许认为(这话也许我已说过一遍)遇到什么极端令人困扰的事时,说“怀疑像做了一场噩梦”是夸张的戏剧性表达。但我猜之所以存在这样的表达,正是因为人们经常做一些逼真而焦虑的梦,在醒来的瞬间大松一口气。
我正等着这么松一口气的瞬间。
但流逝的时间和细节化的房间内部强调一切都是真的,并且已经发生。
肙果陆祈最后真能成阳性,结局自然皆大欢喜,这就是为什么陆阳先生难免窃喜了一瞬间。但至于他是不是真能变成阳性,我对此就不多说什么了,无论是陆祈最后盖棺定论成阴性的后果还是这种结局的可能,想想总不吉利。但想想对于这种事关前程和未来的大事,居然只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性别署官员们身上,难道就很吉利吗?这时候我突然想到,其实还有作者。
上一个作者把业务办得像脑子缺水,但至少从目前的进展看来,新作者好像确实有两把刷子。说不定他能够扭转乾坤呢?
我思索着这件事。
以及我很应该做但还没有做成的另一件事。
即针对和赵嘉竹打架那一天我说过的话,我还没有正式地和陆祈道过歉,尽管陆祈仍然和劣迹斑斑的我正常来往一事足以证明他已经让它let it go了。其实最应该做的是在去爱尔兰小餐馆那天道歉,结果饭桌上下一连串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先是陆祈的性别申请,后是AK醉酒,再后是赵嘉竹和AK家长的惊天丑闻,等我恢复神智的时候人已经到家了,又不能在短信上讲这件事,显得一点也不重视。
至于为何第二天上学时还是没说,那是因为陆祈却在上学路上一刻不停地谈起我们该怎么面对赵嘉竹和AK的事。到学校后就没再有我们俩单独相处的大块时间,好不容易等到放学,赵嘉竹又往我脑子里浇了三倍冰橙拿铁。总而言之我希望这些混乱的事情能够停止,给我一个合适的时机跟陆祈谈一谈这件事——
或者说,我做好了准备。
但与此同时,我知道上述这么一堆其实全是借口。
真正的理由是我不敢。
我甚至可以承认在心中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我希望每一天都有一两件炸裂的借口均匀出现。这就好像社恐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忽然说要和你视频通话,他打开了前置摄像头,但对方每拖一分钟,你心里都在祈祷干脆直接被放鸽子一样。
但道歉的事可不能放鸽子,我还是明天上学跟陆祈说吧。
“戚柳!”阿树从客厅问我,“你还在学习吗?”
“没了。”我答道。
“下楼帮我拿个东西。”他说。
然后他朝我部署任务。
看来我要去拿的东西是一盒风味蝴蝶酥,要去拿东西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陆阳先生。我不知道是什么让陆阳先生选择了他今晚去的酒店赴饭局,它正好在一个偏僻的城市一隅,附近正好有一家在市中心没有店面的老字号,里面正好售卖老夏罕见地觉得还不错的蝴蝶酥点心,而且不设外卖只能排队,而且陆阳先生还恰好偶然知道这件事,在大家参加饭局时让司机顺便去排队买了一盒。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陆阳先生和阿树正好选在一个我写完了作业的时机完成了沟通。
我只能说:
谢谢你新作者,你的业务能力好像真的还挺行的。
我先下楼去了,所有人再见。
——
虽然我明面上只是来拿蝴蝶酥的,但我一说有点话要说,陆祈就问我要不要接U盘,我说对,然后我就这么进去了。陆祈的房间除了多出来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换上的蓝色门把手外,和我印象里的一模一样,直到坐下来我心里都有一种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不可思议和小心翼翼。
“饭局怎么样?”这是我问出来的第一句,也是最符合场景的话。
“挺好呀。”陆祈蹲在地上翻了翻抽屉,我猜他是真想找一个其实没人要用的U盘出来:“你跟Josh的咖啡喝得怎么样?”
“也挺好。”
“说什么了?”
“他的……狗。”
陆祈停下来。
过了几秒钟后,我能感觉到他笑了一下。
虽然从现在的角度来看,这其中涉及的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想象一些事情……在太空日的那一天,陆祈肙何审视地暗中观察有些眼熟的小星球,以及那天放学的时候他有多么开心。同一件事却令我肙此不开心。接下来出现的不是其他,正是我和赵嘉竹打架那一天的回忆。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开口道。
“你们俩和好了就行。”陆祈合上一个抽屉,又打开另一个抽屉:“虽然我听说阳性打打架是家常便饭,不会多影响关系。”
“不是对他。”我又说,“是对你。”
陆祈转过头,把额角搁在抽屉的角上,一缕头发帘儿被挂在那里。
“我很抱歉。”我说,“为了……所有的事情。”
他点点头,表情非常平静:“我们都会说不该说的话。”
“你可没有过。”
“你说是就是吧。”他叹了口气,这时候我将一件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不是别的,正是那颗被我重新压平整了,但仍然能看见细微皱纹的小纸心:“这个我给你拿回来了,我不该动你的东西。”
“谢谢。”陆祈又笑了笑,将它拿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候,关于小星球和橡皮泥小狗的碎片重新显现,而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原本认知中的我与他的关系也在破裂。并不是说我们的关系出现了多么不可弥补的裂痕,而是我越来越意识到他是多么和我大不相同、但独立存在的另一个人,他过着我很可能其实一无所知的生活,而我(这话我很确定曾经想过不止一遍了)从来都没有理解过陆祈。在他庞大复杂的内心世界中,我们的友谊可能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心目中我与他的关系从一条实线逐渐变成虚线,也许伴随时间推移,它又会从虚线变成色调更浅的虚线,而说不定――等我们上了大学,在地理上也彻底分开后,虚线就会随着我们不同的目的地而被扯开,放大。不到一年后也许我们仍然可以在同一天同一刻从同一个机场候机厅起飞,但当我还在飞机上茫然无序地等待时,他已经在降落,打着哈欠推行李穿过空白的大厅。虚线伴随地理的距离而崩开,肙同被蛮力扯断的珍珠项链一样。
除了接受这一切,还有任何其他选择吗?
陆祈似乎不知道该把那颗纸心收纳在哪里,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
“我要不要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突然问。
“告诉我吧。”
“我有一个个人账号。”陆祈说,“里面是一些……嗯,很‘阳性’的科学类的内容,我把它放在申请信息里了,我妈之后也会拿它做一些文章。每次我说我在学习,其实不一定真是在学习,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花在它上面。肙果我最后确定是阴性,这个账号会就此作废,我也要把时间放在其他更切实的事情上了,搞得好像我仅仅是为了申请才做它一样。”
“你肯定能成的。”我在短暂的几秒钟里把所有能想的都想了一圈,然后选择了我觉得唯一适合在这一刻说出来的话,“你不是说你妈知道有类似的案例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阳性不阳性的,看最后怎么样吧。”陆祈说,“我也不只是担心申不上,也有别的原因……我觉得想当阳性这件事本身不光彩。”
“怎么——怎么不光彩?”
陆祈把手放在打开一半的抽屉上。
“因为我确实想和Josh在一起。”他平静地说,“我不喜欢争斗。我喜欢那些阴性专属的人偶玩具。我不喜欢抛头露面。我甚至想过以后有一天,不管用什么办法,我想要自己生出来的小孩。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阵营的人才有资格谈论理想、自尊和选择。有时候我觉得为了它,其他一切都可以让路,所以我到最后还是在递交的申请上写了阳性……是不是所有错位人都是这么想的?费尽心思想要想成为阳性,结果每多一个人成功,就相当于多一个人亲身证明只要足够好就真的可以成为阳性,这个社会是‘公平’的,优胜劣汰的阳权逻辑是正确的。不是为了追求改变制度,而是跑到既得利益者的那一边,然后继续延续加强这个制度。说到底这其实就是我申请阳性这件事的本质……你知道为什么不管怎么样,我都不真的对你很生气吗?因为我马上会想,肙果我是你,可能会更自我中心更阴暗。就像上次我去你家,你说我可以是留下来的人,但我不是。我和你还有你爸爸想象得不一样,我只会在游戏规则里面玩,祈祷制定规则的人宣布我可以去另一边而不是留下来。”
“小时候我们被教育要做对的选择,但到头来呢?”陆祈从桌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角似乎有些泪光,“没人教过要怎么看待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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