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之后,两人又如初行时那几日,路上鲜少言语,过得兰楫镇,买下两匹马,走走停停向西去。
与来时不同,这回是泠卿雪沉默,只顾埋头刻木雕。
华服太过招摇,风济桓换上白布长衫,用木簪束发,摸不透对方心思,他没敢主动发话,只是不时用余光偷瞥。
时隔两月,再次回到苍梧峰下,山上枫叶初红,秋雨过后,从山下望去,山间仿佛披上红纱。
依照往年惯例,第一场秋雨后,幻宗要举行祭天仪式,三位仙师先在封顶祈福,而后下山,对民众赐福。
赐福结束后,长虞和长亘率先回去,长德则在人群中停留,享受万众顶礼膜拜。为彰显亲民,那双永远半闭的眼睁开,目中写尽虚荣,两道长眉上翘,把整张脸都勾得飘忽起来。
所过之处,信徒跪地高呼,呼声震开人流,涌入街头茶肆。
二楼雅间里,风济桓倚在窗边,看着街市道:“这些大都是人族,坤舆洲世家信奉道修,百姓群起追随,季夏时便带够盘缠,跋山涉水来此,只为秋雨后朝拜。”
桌上茶盏空了,他忙提起茶壶,殷勤地奉茶。
这茶太酽,泠卿雪不爱喝,也不伸手接茶,杵着下巴道:“别说世家,还不是你祖宗成天要得道,这叫上行下效。”
那双手还端着茶,她指尖轻点桌面,又挑出粒果干放嘴里,酸甜在齿间化开。
风济桓听话地放下茶盏,心一横,豁出去连祖宗都骂:“也对,你说他们怎么不长眼,要是遵奉长虞仙师该多好。”
说这话时,外头响起声闷雷。
今日雨后初晴,天空一碧如洗,找不到半点儿杂色,以人族的老话来说,晴天升雷不落雨,是天公要收恶人。风济桓心虚地拍着胸口,要把窗户关上,恰好见长德已到楼下,一男子撞开人群,惹得众人怒骂。
那男子头发凌乱,白布遮面,满身补丁,赤着双脚,指甲里嵌满黑泥。听到骂声,泠卿雪以指做笔,写出四字,轻推手掌,字便落到男子身前。
还我命来!
长德顿足,扫过手中拂尘,脸色几变,眉梢下垂压住眼角。
当街一片哗然,有好事者凑近男子,被身旁人拉回,有人喊了声:“是索命鬼,快走。”
活人沾了鬼魂,要接阴气,对仙师的崇敬抵不过恐惧,人群一哄而散。刚才被撞到那几人,边跑边扒掉衣裳,骂声又大了几分。
泠卿雪这才看向窗外,只见长德低头不语,凝视四字良久,回身向苍梧峰走去。大致走出十步,袖里飞出道光,打在男子胸前,男子无声倒地,面上白布散开,露出没有五官的木头脸。
再看时,那人缩成巴掌大小的木偶。
或许是没听到人声,长德回头看去,顿时脸色铁青,抬手拾起木偶,只听骨节咯吱作响,木偶被捏得粉碎。
他再扫拂尘,脚下流云聚集,一晃便消失在云中。
窗户合上,泠卿雪心中畅快,端起茶盏把苦茶都饮下。风济桓看她刻了一路木雕,方觉如梦初醒,笑道:“这般捉弄长德,亏你想得出。”
可那木偶实在太丑,再不济给弄上五官,把指甲掏干净。
这话只能吞在肚子里,他借那股劲,把话都说完:“那天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和你说世俗名利,你别和我计较,更别不理我,毕竟咱们还要同行,有说有笑,办事才能更利索。”
那些话?她哪里计较了?哪里不理这人了?
泠卿雪如坠雾中,一句都没听懂,待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她压根儿没在意那日的对话,路上寡言少语,想的都是怎样使长德出丑。
看堂堂人皇不停搓手,喉结上下滚动,她捂着肚子笑岔气,断续凑出句:“你这人挺......多愁善感的,我在想......”
她一手指向窗户,笑得直不起腰来。
意识到自己多心,风济桓喜上眉梢,却又有些憋屈,这人怎能半点没把他放心上!故意冷下声气道:“你这脑子真跳脱。”
“不是......”泠卿雪唇间含着笑,话说半截,把笑都压下去,缓声道,“是你的脑子,太老了。”
风济桓想反驳,人皇寿术千载,三百岁还算年轻,可这姑娘二十有二,就是以百岁之寿来算,亦如朝升之阳,更遑论灵族同样有千载寿术。
想到年龄,他觉得这人不是嫌脑子,而是嫌他老。当即闷下盏苦茶,赌气似的道:“人不老就行。”
泠卿雪听懂了,奉承道:“是,陛下青春正盛,这就随我上路。”
看她起身真要走,风济桓忙叫小二结账,背上包裹跟上。两人刚出茶肆,就见百十个道修,挨家进入铺子,口中嚷着要驱邪。
长德离去,不过一炷香时间,这些人来得好快。
眼见主道上无法走,泠卿雪拐入岔道,躲在死角里。道修们在街上来回,对客栈查得尤其严格,从天亮到天黑,查完几家客栈,脚不沾地跑回山。
最后一盏灯熄灭,街市上人影攒动。
白日里那一闹,大伙不愿停留,连夜离开栖霞洲,来时满口恭维话,去时满腹牢骚语。不出半日,事情已被传得神乎其神,竟成冤魂索命,打伤仙师,道修弟子搜查街巷,是要抓捕鬼魂,带回仙观正法。
走出十余里,两个身影和人流分开,风济桓还在想木偶,扬起马鞭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不为捉弄长德,而是要让这些人把事情传出去。”
正所谓人言可畏。泠卿雪骑在马上,瞥见漫山薄雾,眼皮跳动了两下。
夜静得瘆人,浮尘山横卧南北,划出洲界。此山本无名,当年先民进入栖霞洲,取浮世归尘之意,为山命名。山中最高处是半壁悬崖,名曰风回崖,有泉水自崖下渗出,横流向西,蜿蜒千里自西南入海,正是寻津川。
经过此山,只有两条道,一条在北,入雾隐洲,一条在南,入坤舆洲。
策马比步行快,他们不仅走小路,还在马上施加灵力,不多时已到山下。泠卿雪勒马,于马上遥望仙观,朝右侧那座长揖。
风济桓道:“当真不去探望仙师?”
泠卿雪答非所问:“祈福时见到了。”
风济桓点头:“当下的确不是好时机,几日前你给仙师传音,她回“安好勿念”,想必不希望你再上苍梧峰,毕竟长德容不得你。”
霜雾愈浓,山道几乎看不清方向,他吹亮打火石,忽然冒出句:“等我夺回君位,定要在坤舆洲广开长虞观。”
火光一照,雾竟然散开了,泠卿雪抬起片垂叶,上面不带水渍。
这雾?
尽管心头疑惑,不安感爬上来,她还是打马上山,行至半山腰,从岔道上风回崖。无意间仰头望月,却见墨空里有道半弧形轮廓,那轮廓与月平行,几乎横盖天幕。
停在悬崖前,风济桓道:“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可是绝路。”
泠卿雪还仰着头,道:“本来是为了看师尊的仙观,不过我想,栖霞洲真不适合你来,你姓风,这崖恰好叫风回崖。”
在她心里,长虞永远是师傅,私底下还是以师尊相称。
风济桓从善如流道:“有道理,风回不是因山高风难过,而是风姓者当回。”
他跟着仰起头,看到弧圈中心有片阴影,像只眼珠紧盯大地,抬手指道:“那是......眼睛?”
修士修至大乘期,可练就慧眼,视方圆三百里,而以苍梧峰为原点,风回崖恰好在视线范围内。
泠卿雪道:“长德的眼睛,山雾是迷瘴,我们从这里下去,直接进入坤舆洲。”
仙师有权处置栖霞洲民众,却不能越过洲界杀人。她不确定长德是监视,还是要在此灭口,风回崖虽高,但有灵力护体,两人跳下去倒不至于摔死。
风济桓运起紫气,对这种方法不大放心,犹豫道:“非要以这种办法求生吗?”
泠卿雪已化戒成剑,在剑尖聚起剑气,眼睛盯住弧形,蓄势待发道:“这是条捷径。”
这剑没魂寄身,又失那丝灵元,即便有剑气加持,威力依旧不如从前。那只巨眼似乎眨动了下,几支光箭从阴影里穿出,直刺向两人。
银剑尚未迎击,紫气已出,光箭没被拦住,只被打偏几寸,扎入地里瞬间化开,崖顶赫然出现数个焚尽的深坑。
这是要灭口!
泠卿雪当机立断,用力朝阴影飞出银剑,转身跃下山崖。只在愣神一瞬,风济桓眼见阴影散去,银剑碎成无数快,而身边人没了影。
须臾山的惧意再次涌上来,他一头扎进悬崖,伸手够那抹身影。
下坠速度如此快,泠卿雪游刃有余地避开泉水,落于平坦的南侧谷地,脚刚踩到地面,胳膊就被狠拽一下。力道那般强势,让她失去平衡,歪进个坚实的怀抱。
头磕到胸膛上,好硬。
风济桓抱得紧,好似要把人揉进骨血里,一手按住那白瓷般的侧颈,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跳动,颤声道:“泠卿雪,你不许!”
泠卿雪使劲从怀抱里挣脱,暗中思忖方才跃得急,忘记叫这人,难道是不许再抛下契友?听这声音都在抖,八成没猜错,把人给气得不轻。
由于错在自身,她真心实意道歉:“我错了,别生气。”
寻津川在身后流淌,风济桓捧水打脸上,强迫自己冷静。他哪是气的,分明是担忧,那么狠的一剑,想必又费了不少灵力,万一支撑不住,岂不要摔得粉身碎骨!
这举动落在泠卿雪眼里,让她想起那句“你怎么敢”,一双凤目直挑过去。
水珠滴落,如玉碎满地,激荡起心弦。风济桓接住那眼神,被撩拨得春心荡漾,双手不受控制,捂住那双眼,把上挑的弧度抚下去。
**裹挟得他失去理智,发出野兽的嘶吼道:“泠卿雪,不许这样看别人,也不许这样给别人看!”
泠卿雪逐根掰开手指,揉着眼角道:“我偏不。”
这盆冷水把火浇灭,风济桓没招,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满眼哀怨道:“坤舆洲不安全,在人前走动,要多加小心。”
这人真会绕弯子。
要说某个洲不安全,那制造危险因素的是什么,可不就是人吗?
泠卿雪软硬不吃,无辜又纯真地眨着眼:“走动的是我俩,可我们要如何出现在人前,由你说了算。”
谷地昏暗,风济桓随手捡起根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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