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那五指从茶盏上掰开,端起饮下一半的茶,把剩下的喝掉,咂嘴回味着道:“不酸。”
风济桓道:“酸的被我喝下去了。”
泠卿雪搁下茶盏,塞了粒带壳的瓜子进他嘴里,在那身玄金华服上一抹,在那漆黑的眼中,看到层灰雾,那是欲来的山雨。
两位族长在此,这场雨不会下。
涿光昶似是才看见人皇,毫无敬畏心,嬉皮笑脸地道:“哟,表哥,原来是你这人酸,我说怎么闻不到,怎么,老铁树要开花了,还是怕谋权未半而中道崩殂,想早些留个后嗣。”
这嘴真欠打,黎卢薇信中寥寥几笔,未写明真相,眼看蒙在鼓里的人要祸从口出,忙道:“阿昶,陛下他......”
话音刚起就被打断,风济桓拍案而起:“放肆,涿光昶,舅父就是这般教你尊君的吗?”
自然不是,涿光氏最重礼教,涿光昶没说出来,他单纯不满而已。
先辈口中的人皇,宽厚刚毅,心系天下,可天阙城的人皇,不过是个任祝其氏拿捏的软柿子。父亲多次上书,劝陛下不可放权,当重整朝纲,以帝王术制衡群臣,可那人好像离开祝其氏就不会行走。
他从袖袋里拿出封奏疏,“啪”扔桌上:“父亲临终前,还挂念朝政,你倒好,高居深宫里,自绝忠言路,你有什么资格提父亲!”
拿起奏疏那瞬间,风济桓忽然意识到,他又要重复一遍过往。
当他面无表情地说完后,涿光昶呆愣片刻,向黎卢薇投去询问的眼神,不等对方答复便道:“不知者不怪,这事错不在我。”
还真是这么个理,泠卿雪赞同地拍起巴掌。
焦点再次集中到她身上,涿光昶一副“小看你了”的表情,对风济桓道:“表哥厉害啊,泠姑娘的容颜,胜过当年的泠轩公子。”
他还以自身举例子安慰人:“泠姑娘别信命,幼时别人说我是傻瓜,你看我现在多聪明,一眼看出表哥心思,再说什么批命台,要是靠谱,早把那个狗屁仙师收了,怎会容他乱来。”
泠卿雪实在喜欢这个小族长,想就此坐下促膝长谈,风济桓走出两步,单刀直入正题:“何时兴兵讨伐祝其肆?”
那夜浮尘山,长德慧眼一路相随,必然将他看得清楚。此人和祝其氏狼狈为奸,定会传送消息,先发制人,方能占据先机。
黎卢薇道:“臣已集结大军,命人撰写檄文,只待涿光族长准备就绪,就可发兵。”
涿光昶生性孟浪,做事却极有主见,闻言当即表示:“我来前已吩咐过,丹阳五万轻骑随时待命。”
泠卿雪道:“不可着急出兵。”
三人同时发出疑问声:为何?”
她倒出碗水,气定神闲:“世家知祝其肆擅权,百姓不知,清君侧是个好名义,但要先令祝其肆名声扫地。”
风济桓道:“不如由我出面,揭露祝其肆罪状?”
泠卿雪道:“黎卢族长不打你的旗号,是暂时不想让你暴露,如果你在此时现身,百姓该信谁,你还是宫里那位?”
人皇被换掉,传出去风姓将遗笑万年,黎卢薇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选择清君侧。傀儡君王不好听,但风济桓必须受着,他不曾困于荒渊两百年,而是拘于深宫,大权旁落。
二十五万大军兵分两路,抵达京畿最少要五日,而单骑传送军报,一日便可进入天阙城。百姓不明真相,祝其肆挟那傀儡,以讨伐乱党为由出兵,那时两族军队不仅会被挡在京畿外围,还会失掉京中民心。
且不论胜算几何,两军交锋,生灵涂炭,受苦的还是百姓。
涿光昶脑子转得飞快,压着琴弦道:“我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叫他们潜入天阙城,把祝其肆抓出来?”
然后再逼其承认罪行,如此可兵不血刃入京畿,泠卿雪听出下文,看向黎卢薇道:“没了祝其肆,还有祝其伍、祝其六,重刑下得来的供词,没有说服力,涿光族长以为,天阙城为何不敢动黎卢氏?”
琴弦弹起,发出金石碎裂声,涿光昶道:“兵力。”
人族最不信灵力,这片土地上,有的是阴谋算计,灵力可以杀一人,而不能收人心,兵力则可震慑万众。祝其氏有府兵十万,若非人皇钦命,以世家之力挟持祝其肆,那十万兵马便会被推向对立面。
风济桓道:“若要找到契机,就得等,夜长梦多,我不想等。”
泠卿雪知他怕暴露行踪,又一次分析起长德:“长德怕失颜面,必会想祝其肆隐瞒你还活着的消息,而近日坤舆洲传闻对道修不利,道宗门人为避锋芒,必不会轻易越过浮尘山,而且那边还有师尊挡着,没事的。”
喉咙有些干,她喝了几口水继续道:“至于契机,道是有一个,昆连老族长因与祝其肆政见不合,被他以养病为由扣在京中,宣亭府民众还蒙在鼓里,他们盼望族长归,又担心其身体,如果能让老族长返回封地。”
话音嘎然而止,她把空碗放桌上,黎卢薇看着碗上蜷困成团的龙纹,道:“老族长深孚众望,祝其肆不会放人。”
风济桓往碗里加水,道:“卿雪的意思,是要外力推波助澜,你二人即刻奏表天阙城,请那位恩准老族长回乡养病,并将此事让宣亭府民众知晓。”
涿光昶到底经验不足,一时没明白过来:“我们上奏,祝其肆更加忌惮,岂会放回老族长?”
黎卢薇拽着他道:“明白了,我们这就去写。”
人族推崇道宗,祝其肆和君位上那个都是长德拥趸,百姓质疑仙师,就是间接质疑他们,在这种时刻,拉拢人心比囚困风烛残年的老人重要。
所以这些民心必须属于他们,泠卿雪道:“老族长回乡,必有波折,烦请黎卢族长对费心,在不减少波折的前提下,护老族长前来永宁城。”
黎卢薇不问缘由,凡是她的要求都应下,连拖带拽把问了无数遍“为何”的涿光昶带走。
屋内清静,泠卿雪坐到窗边,胳膊搭在窗柩上,露出截白玉般的手臂,秋光衬红色最好看,似只迎风欲舞的蝶。
风济桓眼神微敛,闪过一抹澎湃,他迅速按灭那缕火焰,将神思拉回,道:“其实我急着出兵,不是为自己考虑,先前说先灭长德,也不是为了讨你欢心。”
他站在那里,任红影铺满眼眸,心中泛起阵莫名的悲伤,沉默良久,最终把话藏心底。泠卿雪转过脸,被柔情穿透了心扉。
未说出口的话被读了出来,她摆弄着衣上的丝绦,学那些老夫子道:“你是一洲之主,不可以一人为先,不用急着找长德,也不用急着去赤炎谷,凤凰既然交付天道,我就没那么容易......”
一根手指堵在她唇上,风济桓不想听那个字。
泠卿雪后仰移开头,舌尖润过唇峰:“我们出去逛逛,这几日待在府里,我翻遍藏书,把五世家了解了个遍。”
风济桓毫不迟疑地道:“不许去,外面人多眼杂。”
他关上窗户,锁上门,甚至在屋内布上一层结界,就怕人偷跑掉。泠卿雪见状,指尖跳动起白光,双目含水呼吸急促。
明知是做戏,这招还是打在风济桓软肋上,他忙撤掉结界,急转话锋:“可以去,但要把脸遮住,再换身浅色衣裳。”
说完开门唤来侍女。
区区一盏茶工夫,侍女已备好帷帽和一身青霜色常服,泠卿雪换好衣裳,风济桓已在屋外等候,这人戴了张皱巴而布满麻子的假面。
像个招摇过市的江湖骗子,她不忍直视地闭眼道:“更丑了。”
中秋将近,虽未至晚间,城内依旧沉浸在节日气氛中,到处是舞火龙和舞兔爷的,檐下挂满拜月花灯,街边飘满桂花酒香。
街角有小贩在卖桂花酒酿,泠卿雪闻着香气走去,眼睛鼻子都被胖乎乎的白团子勾了去。
钱一直由风济桓管,他掂着几枚铜板,问道:“这酒里有药材吗?”
小贩手脚麻利,盛出碗酒酿递给食客,又朝锅里加些团子,边掌控着火候边笑道:“瞧这位爷说的,咱这是小本生意,用的都是米酒,用药材酿酒,不得把裤带都贴上。”
煮熟的团子给了又一位食客,泠卿雪催道:“快给钱!”
路边小摊,没有桌椅,两人接过酒酿只能坐路边吃。勺子还没送入嘴里,风济桓便听到叫喊声,抬头望去,见街上有人在乞讨,那乞讨者面部溃烂,有脓水流出,像是染过疫病。
行人们如见了老鼠似的,甩袖掩鼻,有人还对那人踢上一脚。
他感叹民生多艰,面带愁色扭头,却见泠卿雪不闻外事,大口将团子扒进嘴里,一碗酒酿很快见了底。
真是个小馋猫,这酒酿真有这么好吃吗?风济桓想着,连汤带团子嚼,果然软糯香甜。
乞讨者敲着破碗,朝这边走来,泠卿雪擦拭完嘴,将脸遮得严实,朝那人招手道:“过来,我带你回去,我家里吃喝不愁,以后你就不用再行乞。”
风济桓吞下没嚼碎的团子,卡得嗓子疼,用汤顺下去,清嗓道:“不太好吧,我还以为你没看见他。”
小贩得了空,在围裙上擦手,坐两人身旁道:“这叫花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两日老在街上晃悠,瞧他那脸,怕是病得不轻,姑娘别当好心人,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那人手脚并用爬到跟前,泠卿雪道:“他在街上流浪,会给城里惹事,我还是将他带回去,别让他出来比较好。”
流浪者无处安生,通常情况下,遇到有人收留,会感激涕零,那人却道:“鄙人身微命贱,不配踏足贵府。”
百姓上前相劝,叫泠卿雪不要做好人,毕竟这人不值得,她却指着人对风济桓道:“拎回去。”
真有点抓老鼠尾巴的意思。
舞火龙没看着,侍女口中唇齿留香的雪花酪没吃上,刚回到黎卢府,泠卿雪那不高兴的劲就上来了,拔出门前甲士的佩刀,径直走入后花园。
风济桓松开人,她取下帷帽,提刀直指那人心口,勾唇浅笑,眼底跳跃着疯狂:“要死还是要活?”
那两位族长正写奏疏,闻训赶来,就听见肝胆欲裂的颤音:“我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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