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内,界离高居上座,云弥立于身侧陪侍左右,他见奉茶者鱼贯而入,特意使了眼色给为首的行者。
行者暗暗敛眸回应,低蹲给界离奉上云栖雪芽嫩茶。
待到这行人退去,界离拾盏,座下二人起身举杯相敬。
但启盖之际,浓烈苦味扑鼻而来,净凌斯愣一下,与元台疑惑对视,不祥预感占据心头。
眼下界离已将茶水浅尝,两人却迟疑不决。
“二位何故不动?”她只眼神轻轻一瞟,便令人倍感压迫。
“下官敬界主,理应目视您饮完,再行自饮。”
净凌斯一本正经在圆场,但当界离把杯盏搁下,此话也作不得护身符了。
元台身为医师,闻味就能辨出其中所掺,一口即能苦至心中的穿心莲。
两人见已退无可退,硬着头皮微抿一口,当即眉头抽搐,两侧面颊发酸,却还要在界离面前装作心田滋润,表现得若无其事。
实则退回座上时,元台掩嘴默默作呕,净凌斯咬紧唇瓣,难藏的苦涩将笑容都抹消半分。
云弥见之勾唇轻笑,界离一听全明白了,可她眸光轻轻斜放,最后什么都没说。
“咳,”净凌斯尽力压制喉头反酸,率先发话:“大殿对下官带兵前来或有误会,我等既不为监视大殿,也不为胁迫大殿号令众鬼。”
界离指尖随意敲打座椅扶手,掀眸看去:“那是为何?”
他敛起笑颜,忽然正色:“大殿有所不知,代号‘冷面’之人,自称鬼神遗魄,已接管地界命台,执政百年。”
她闻言指头顿住,着实一愣。
早在寒潭棺中便听恶灵说到,鬼神神陨,命台已立新君,新君善政善治,地界一片祥和,但没想到这新君竟称自身遗魄。
十分欲魄,十分灵魂,组成人之魂魄。
而灵魂纯净,欲魄贪婪,新君既为遗魄,心怀欲念,当真担得起裁决生死之职责?
净凌斯看出她心中顾虑,继续道着下文:“我等愿为大殿肃清政敌,重扶大殿再登地界界主之位,这是也是陛下的意愿。”
“那世人意愿?众鬼的意愿呢?”
界离手掌覆在杯沿,其中温热触感与掌心冷意矛盾交缠:“如若新君能令地界局势安稳,恶鬼安分,我这个本就遭人厌弃的鬼神让位也罢。”
净凌斯敛眸摇头:“大殿何必妄自菲薄?地界在新君治理下表面一片祥和,实则危机暗涌,陛下也说,您一定不希望重蹈当年覆辙吧。”
“重蹈覆辙……”她陡然把杯盏牢握掌心,脸庞前所未有地僵住:“他说的?”
他?云弥忽然垂下了眸子,似有若无地往界离身上看。
他早有耳闻,冕城夙主曾因唤过地界鬼神一声师尊,而遭鹤庭十二臣联合谏诤。
夙主玄渡与鬼神界离再深的师徒情谊,始终隔着一道天河。
正思忖中,殿前上来一名行者,在鬼神与云弥之间踌躇过后,决意向云弥禀道:“公子,有山民寻您,又是为葳蕤兔恶魂袭人一事。”
多嘴。这种事情是能在界离面前提的吗?
云弥眼神剐过去,行者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当即抿嘴噤声。
话语既出,已是为界离火上添油,她彻底盖上杯盏,连茶也不打算喝了,直说道:“兔公子还是抓紧去处理好自身事务,以免等会儿给不出一个交代。”
他背脊紧绷,恰似一柄尖刀直抵脊梁骨,在应过一声“是”后,于界离面前躬下腰身,连退数步,终往殿外去。
座上元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界离:“您无需担心,阴功庙内此事多见,公子处理起来总是游刃有余。”
界离哪是在担心他,她是顾及为“葳蕤兔恶魂”所伤的受害之人。
净凌斯见她失神,隐约猜到界离心思,于是退一步道:“此处为供奉鬼神的阴功庙,在大殿眼皮底下犯事,大殿忧心实属正常,若您有事要忙,我等便在此处候您回来,再议地界易主事宜。”
她朝其轻微颔首,起身时两人施礼相送,继而出殿往云弥离开的方向去。
前方石道迂回,曲径通幽,俨然不是往待客厅堂的路。
且在脚边看到一捧刚翻过的新土,土上落着零星碎叶,是刚掘过穿心莲的地方。
界离再走几步,见得旁侧植株上挂着一缕白色绒毛,仔细一看,竟是兔绒。
让人不由想到幻境中幼时云弥浑身白绒兔首的模样,还有剥食血肉的瘆人场景。
她提快步伐,用力推开小道尽头的厢房门扇,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乱象,茶渍漫过桌面,向地上书册滴落,无数碎纸直铺至眼底。
“云弥。”
界离第一次直呼他名字,略显生疏,且十分冷硬。
“鬼神大人找我?”他自屋外来,扶着门框入内,唇瓣似点过口脂般鲜红诱人。
界离扫手掩上房门,“你去哪里了?”
“去处理……”
“说谎!”她伸手即要掐上他颈脖,但还未触碰到那上下滚动的喉结,云弥迅速跪下在她跟前。
他垂着头,紧咬下唇:“兔首绒身是我不得已所化,虽有食人之欲,但绝无害人之心,请您明鉴,兔爪深痕另有隐情。”
界离收回滞空的手,负于身后:“你要如何证明?”
云弥谨慎扬头,望她一瞬:“自今日清早,我便始终与您共处一地,您都看在眼里。”
“你是与我在一起,”她转而锋利指出:“可你那些符纸傀儡,你能确保它们不杀一人?”
此话足以摧毁他所有辩词,他咽下口水:“先前以傀儡相骗,是我过错,但自从知晓您身份后,我从未有过隐瞒之心,且傀儡再如何凶厉杀.人,皆系我控制,我断不会在您眼前犯此错误。”
界离直勾勾地盯住他眼睛,似想从中探出任何一点异样情绪,只见他深红兔瞳纯净魅人,绝无半丝撒谎迹象。
她收敛目光,轻轻歇一口气:“那好,关于婴孩身上深痕,你又要作何解释?”
云弥身形不稳,撑手扶一下地面:“众人皆知,我偶尔化得兔首人身为他们驱邪避灾,手爪特点早被牢牢记住,这种情况下我何故在婴孩身上留下如此明显的迹象,若非山民信我至此,又不识兽爪区别,我恐是早已百口莫辩。”
界离左右思量:“所以你自认为受人构陷,既如此,这人是谁,你有头绪?”
他晃首:“受害婴孩确如您先前所说,皆被摄取.精血而亡,故而尸身腐烂极快,追踪符难以辨别出伤痕与暗者间的联系,这才导致此事调查困难。”
她片刻无声,沉思道:“简单。”
云弥抬起脸来,眼神灼灼,皆是敬仰之意:“您说,我全力配合。”
“你不是善符吗?”她视线下放:“以符拟人,并称之为异能弃儿,暗者既食.精血,必会择优选择,届时盯上你的符人,迟早会有所行动,我们只需在婴孩上设下陷阱,他一旦动手即触发金绳捆锁,如此一来真凶难逃。”
“金绳本是用来约制冕城牢狱的重犯,”他扶地攥拳:“那人再如何狡猾多端,也逃不出您掌心了。”
界离稍许抬手:“你起身吧,殿中二人烦请你打发走,我就不回去了。”
云弥撑膝站起,对她弓腰:“好,我先行一步。”
她点了头,错与他眸光擦过,那双暗红瞳仁收敛往日嚣张气焰,里里外外对她透着臣服二字。
当他扬手开门的瞬间,界离陡然瞟见此人袖口淌下来一缕血迹,当即把他叫停:“等等。”
云弥后背绷得板直,刚要打开房门的手垂落在衣褶间就此藏住:“您……有何吩咐?”
界离神情骤冷,将他审视:“你的手臂怎么了?”
他沉吟半晌,又换上先前那般傲人笑意,转过身来:“一点小伤,您不必在意。”
她却像抓住极其重要的蛛丝马迹,像盘问恶鬼样,对他予以追问:“离开我视线不到一刻便负了伤,我能不留意?至于你去了何处,伤口从何而来,你若不说清楚,今日房门就永远开不了。”
云弥笑容逐渐凝住,被迫做出妥协,随着他目光压低,面庞微微泛红:“昨夜在您面前实在失态,方才自省对自己略施小惩,如今被您发现,到底无颜再看您。”
界离见此不好驳斥,随口提及:“昨夜之事已过,自我施压作甚么,况且我已见惯世间百种姿态,何故要将人狼狈模样放在心上?”
此话原本并无问题,但在云弥看来却像直直戳痛他心口。
她不在意他。
云弥这样理解,可他想在界离心底留下一抹印记,过去数百年的供奉,除去换来鬼神重归世间,亦是想见上她本尊一面。
人就是那么贪婪啊,见过一面后又不甘心了,想进一步走进她视野,让她真正注意到自己。
“其实您记在心上也无妨。”
他没敢说出这句话,早早便将它扼杀在喉咙里:“有鬼神大人真言,我便安心。”
语罢,云弥俯首退下,转个身毫无顾忌地直往门前去,没有半点要自己动手开门的意思。
界离无奈弹指,房门随即敞开,才让他额头免于撞出花来的劫难。
迈出门槛的某人默默扬起了嘴角,自此举步离去,荡开的衣袂裹挟清风,卷着草木香气,令人心悦神怡。
界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个人竟敢试探她,她不免低哼:“被鬼神记住是什么很好的事情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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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苦莲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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