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鲫鱼肚子里有籽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这并不讨所有人的喜欢。特别在二三十年前鸡鸭鱼肉还是件贵货的时候,鱼有籽就意味着占了鱼肉本身的重量。再加上鱼籽处理困难还难消化,所以甚至还衍生出了小孩子吃鱼籽会变笨的说法。但话又说回来,就爱吃鲫鱼籽的人也不少。
比不上专门做鱼子酱的鲑鱼籽之类的,但细密有特别嚼劲的口感倒有些像是童年偷吃的美感。我觉得红烧鱼里的鱼籽特别好吃,用筷子戳破微火煎过的鱼肚子后咸甜的味道灌入鱼肚之中,正好为清淡的鱼籽提出一丝鲜味。但有人更喜欢清淡的本味,那便是毛小姐。
毛小姐是第二个巷口那家小店姚妈妈家的陪酒女。这两年新开的店少,他们在这条老街上难免成为了后辈,所以印象里还是家新店,但现在想来开业也已经有两年了。新开店的小姐难免比其他老店的年轻貌美不少,再加上走的不是那么高端的路线,所以在这惨淡的行情里生意还算不错呢。
毛小姐是四川女孩,但她却犹爱吃清蒸的菜,这清淡的口味和辣妹子怎么都联系不起来。清蒸的菜里犹爱吃清蒸鲫鱼,犹爱吃鲫鱼的鱼籽。我这里的鲫鱼蒸法很古老,不加辣椒也不加现在时兴的蒸鱼豉油,虽然觉得鱼鲜就应该遵循这种本味的原则,但被鱼肚包裹的鱼籽连盐都吃不进,不知道还能不能提出那一丝鲜味。
就像和辣妹子不一样,毛小姐也和四川姑娘阳光开朗的刻板印象不一样。她总是点上一碟鱼,要么搭配白饭,要么搭配淡淡的白水,坐在角落的位置静静地挑着鱼刺。
这一夜她吃鱼的顺序却有些不一样。先吃完鱼背的肉后,又挑出了鱼肚的鱼刺。没有像往常那样害怕把鱼籽搞散而先吃鱼籽。
就在我看着那盘鱼的鱼肚子终于要打开的时候,姚妈妈走了进来。
“回锅肉,再二两烧酒。”姚妈妈像往常那样利落地点完单后坐到了毛小姐的身边,“还说这两天身体不方便,都这个点了还不回家休息吗?”
毛小姐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并没有出声回答。
“你这两天都死样怪气的,到底是哪里病了啊?前两天去医院检查医生到底怎么说。”
“就这样。”
“就这样是什么样?为什么问你什么都不好好回答?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店里女人多风水多,有什么事不告诉我,我老是照顾你别的员工有意见怎么摆平?小毛啊,你也知道我们这职业是要和人沟通的职业,你就把我当作是你的客人,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姚妈妈问我又要了个小杯子,然后在杯中倒上了烧酒放到了她面前。她盯着那杯烧酒看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拿起了另一个玻璃杯喝了口白开水。那轻抿杯沿的模样倒是和喝酒的感觉差不多,杯底和桌面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后,她轻轻地说:“我那天看的是妇科。”
“原来是这样……唉,你……你也太不小心了吧?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成这样,做我们这一行染上这种病也是常事。你这阵子就先不要上班了好好治病,身边钱还够吗?不够的话我先转点给你。”
小毛没有回答,只是顺手将那个玻璃杯转了一圈说:“不是病。”
“不是病?这是什么意思?……上个月生理期的时候我让你休息了你说没事不用休息……所以是……”
小毛还是没有回答,但这一次的沉默却足够说明答案了。
“哎呦,那总比是那种病的好,这比那病治起来容易多了。你也不用担心,我年轻时也有这样的时候。现在流产比以前方便多了,好在及时发现不至于那么伤身体。你去医院把手术做了,然后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吧。有熟悉的医院吗?要我帮忙联系预约吗?”
小毛摇了摇头,然后用筷子夹破了鱼的肚皮吃了一块最油的肉。她看着破了的鱼肚露出来的金黄色鱼籽问:“姚妈妈,你还记得那个出车祸的大学生吗?”
“嗯……就是那个被同学们怂恿着来长见识的挺老实的那个男孩子吧?就是那晚吗?”
“嗯。”
“这种来长见识的孩子我见得多了。不会再来第二次的。你对他心动了吗?”姚妈妈点了根烟说,“也是,我年轻时也有那种时候。做我们这一行每天都在黑夜中度过,见到的都是些油腻的大叔,闻到的都是些令人作呕的酒味。眼前偶尔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就像是在浑浊的酒味里忽然闻到了一阵清新的花香一样,给人一种我们好像可以做正常女人的错觉。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错觉,所以才有了小小姚。不过错觉毕竟是错觉,我们的人生毕竟是和那些人不会在一个轨道上的人生。再怎么清纯的男人,一旦进入社会体验了各种花花绿绿的世界后,也早晚会变成一个油腻的俗人。当那某一天转过头来,你为他花的钱就成为了恶心,你为他做的事就成为了俗气,你为他做的挽留怎么都抵不过他选定要结婚的那个女孩清纯。”
烟已经烧到了尽头,可姚妈妈还是在用力吸吮着。
她的长篇大论并没有引得小毛的感同身受。小毛只是平淡地说:“我没有对他心动。”
“那就太好了,明天就去医院做了。这种事拖得越久对身体的伤害更大。”
“虽然对这种男孩子提不起什么兴趣,但听到了那学生去世的消息后,却感觉到肚子动了一下。”
姚妈妈把那烟头在烟灰缸里捣得稀烂,然后抓住了小毛的手后说:“也别相信孩子。别因为一时的母性泛滥就给自己的未来埋下隐患。你觉得那是你的孩子,但孩子长大后知道自己的妈妈做过什么,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后,只会成为你的冤家。男人还只需要付出那么几年,孩子可是要付出你的一辈子,带头来换来个竹篮打水的结果。小毛啊,我是过来人,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别觉得可惜,我们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注定没法再做回普通的女人了。”
见小毛不回答,姚妈妈结账后在桌子上留了一沓红色的钞票。
“做完了买些好的补充下营养,这点钱不能省!”
留下了这句话后姚妈妈就走了,下着雨的夜里,店里又恢复了那格外的安静。就在我上前收拾姚妈妈的餐桌时,小毛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老板,你尝试过做父母吗?”
还真是让我忍不住双手叉腰,能吸口气的好问题。
“我做过哦!”没想到她的自问自答,更是让我吸了口凉气。
“我长大的农村,不像你们这里文化程度那么高。男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父母也经媒婆介绍给我谈了一场婚事。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学着像身边的女孩子一样,在父母收了一大笔彩礼钱后嫁到了那户人家。怀孕后没多久,孩子爸就来这里打工了。懵懵懂懂的年纪,对他谈不上有多爱,只是依稀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我和婆婆住在一起,辍学后挺着大肚子做家务干农活,因为身边不少人都这样,所以也没觉得那是什么特别的事。事情转折在我生下那个女儿之后,孩子爸回来看了眼孩子后就走了。我继续和婆婆住在一起。坐月子比怀孕时的规矩还要多,在那个乡下,生了个女儿的媳妇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力也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我却觉得可怕,害怕到失去了心智。我从那户人家逃跑了出来,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这座水泥森林里。”
她将杯中的水一口饮尽后继续说:“从那之后我没有再回那个村子过,也没再联系过家里人。我不知道当初是不是因为听说孩子爸是来这里打工才把这里当成的目的地,但我从来都没有打过一次他的手机。不久前偶遇了一个同村的发小,一切过去就像我想象的一样,婆家很生气,在女儿两三岁的时候大概是觉得我不会回去了。把她送到了我父母家里,大吵大闹一阵后要回了当初给我父母的彩礼。因为这事我爸在村里也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虽然养着女儿,但也没有特别精心照顾。照发小的原话,就像是当年养我那样养着那个女孩子。”
“总会有要回去的那一天吧?”
“农村人的婚姻不像城里人。只是办场酒没有法律上的关系。所以离婚也是默认离就离了,没有什么手续要办理。前几年我的身份证到期了,就在我以为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忽然间开始了全国可以通办的便民服务,我总觉得那像是一个信号一样,让我不要再回去。”
“你会想你的父母,你的孩子吗?”
“就算有计划生育的政策我父母还是坚持生下我的弟弟,所以你能了解我发小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了吧?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就算你们城里人的观念再先进,我成长的环境也从没告诉过我女人该怎么活才行,相反我的活法才应该是正常的女孩子该经历的才对。那时的我也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但却就是觉得可怕,十分可怕。至于我的孩子……我一天都没尽过妈妈的责任,我甚至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的存在。你也知道我现在的生活处境,我就算擅自做主见了她,也一样没法尽到妈妈的责任,我不可能在身边带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
“可你真的舍得放下想要做一个母亲的梦想吗?”
她听我这么问后站了起来,香艳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漾。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向我点了点头作为告别后离开了店里。
目送完她的身影后我转过身来收拾她的碗盘,今天的毛小姐只吃了鱼的一面。鱼籽已经散在了鱼汤之中。
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之中,那些鱼籽的金黄还是泛着闪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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